大周少保開府三水貞公之墓誌銘
公諱褒，字洪顯，燕州昌平苦水人也。俟呂陵國姓，出自漠北匹也頭辱紇酋長之冑焉。魏并州刺史、北平公斤曾孫；魏涇州刺史、安定公瓌孫；魏大都督、河州金城郡守、長鄉子演仲子；魏靈、涇、東秦三州刺史、儀同三司、彭城伯惠公悅長弟。公起家奉朝請、強弩將軍。太昌年中，授前將軍、大中大夫。永熙三年入關，任大行臺左丞、大丞相府錄事參軍，賞三水縣開國男，邑一百戶轉屬。大統元年，授中軍將軍、銀青光祿大夫，增邑二百戶，進男為子。二年，授鎮南將軍、相府從事中郎，轉左府司馬。三年孟冬，高歡渡河，連陣沙菀，飛鋒競進。公時預策先登，進計勸濟軍渭北，置兵死地，占風候氣，隨機摧破。其後日輕，使公入夏州，矯稱已擒元首，偽鎮城許和斬其刺史歸附。沙菀制陣，詭服夏州，從容談笑立功，公之功焉。增邑三百，通前合六百戶，進子為伯，授衛大將軍、北雍州刺史。五年，徵入任給事黃門侍郎。九年，遷侍中。十年，任大僕卿。十二年，授使持節、都督西涼州諸軍、本將軍、西涼州刺史。十六年，授大都督，行涼州事。魏廢帝元年，授使持節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大都督、會州諸軍事、會州刺史。周二年，授驃騎大將軍，開府，增邑五百，合一千一百戶，進伯為侯。武成元年，追入授大吏部。三年，轉大御伯。保定二年，任司會。三年，授汾州諸軍事、汾州刺史。四年，大軍東行，轉防河州三州六防諸軍事、河州刺史。天和二年，增邑五百，合一千六百。其年，授鳳州刺史，增邑三百，合一千九百戶，進侯封公。五年九月，授少保，其月構疾，春秋七十三，十月廿四日薨於位。詔贈本官，燕岐涇三州諸軍事、燕州刺史，封如故，諡貞公。六年正月廿三日，葬萬年縣堺羊牧原。世子恒貴兄弟，纏悲霜露，流動風枝。家號德門，居為孝里。朝野同哀，乃為之銘曰：
署功立節，名建身榮。兢兢敬上，薦輅振纓。文有奇策，武奮敵平。入贊二代，出牧七蕃。職兼內外，稱諭無偏。嗚呼哲人，構疾纏綿。醫療無降，奄喪良賢。悲廢朝市，哀停農田。龜敕支易，卜宅占墳。遇卦膺乾，其後將忻。金玉寶璧，積潤唯深。窆房埏隧，上仞百尋。華表人虎，羊砫如林。堂宇雕飾，石門冥謐。幄帳幃衾，明器滿諡。乎嗟少保，葬安此室。
右北周三水貞公俟呂陵褒墓誌。《周書·韓褒傳》，“太祖為丞相，引褒為錄事參軍，賜姓侯呂陵氏。大統初，遷行臺左丞，賜爵三水縣伯”，“魏廢帝……二年……進爵為公”，“（保定）七年卒。贈涇岐燕三州刺史。諡曰貞”。按，侯為俟形近之訛，亦作俟呂鄰、叱呂勤等。可知與誌實為一人。然亦時有未合，蓋正史雖秉筆無頗，而成書較晚；墓誌雖近，而多曲筆：皆未可盡信，尚須一一討論。志云：“公諱褒，字洪顯，燕州昌平苦水人也。”而《北史》云“字弘業，潁川潁陽人也。”《周書》云：“字弘業，其先潁川潁陽人也。徙居昌黎。”按，洪弘二字通，可不論。顯誤為業者，或以為避唐諱。然則本傳下文便有“顯”字，何以不避？此傳抄之誤，不足深究。當依墓誌。其籍里亦當為“燕州昌平”，蓋正史所言潁川者、昌黎者，皆韓氏郡望耳。而昌平固無苦水縣，苦水者，俟呂陵部所居也。按《魏書·道武紀》，“（登國）八年三月，車駕西征侯呂鄰部。夏四月，至苦水，大破之。”《北史·蠕蠕等傳》亦云：“又有侯呂鄰部，眾萬餘口，常依險畜牧。登國中，其大人叱伐為寇於苦水河。八年夏，道武大破之，並禽其別帥焉古延等。”可知苦水為俟呂陵先祖遊牧之地，曰“燕州昌平苦水”者，兼及本姓與俟呂陵氏，文人筆法狡獪如此。志云“俟呂陵國姓，出自漠北匹也頭辱紇酋長之冑焉”。按《周書》本傳，“太祖為丞相，引褒為錄事參軍，賜姓侯呂陵氏”。侯為俟之訛，前已言之，不論。西魏北周漢人賜鮮卑姓者，若余前所跋《普六茹徽之墓誌》本姓戚，《乙弗紹墓誌》本姓華，皆追述本姓祖先，無一語及鮮卑賜姓。而韓褒墓誌似欲折中鮮卑賜姓與本姓祖先，故有“俟呂陵國姓，出自漠北匹也頭辱紇酋長之冑”之語。余不解鮮卑語，匹也頭辱紇酋長未知所指，試尋繹之。匹也頭疑即《魏書》所言“費也頭”，河西遊牧諸部之謂。《魏書·高祖紀》云：“（延興二年八月）河西費也頭反，薄骨律鎮將擊走之。”《北齊書·神武紀》云：“天平元年正月壬辰，神武西伐費也頭虜紇豆陵伊利於河西，滅之，遷其部於河東。”“辱紇”之名，據《北史》“奚，本曰庫莫奚，其先東部胡宇文之別種也。初為慕容晃所破，遺落者竄匿松漠之間……分為五部：一曰辱紇主……每部俟斤一人為其帥”云云。與俟呂陵居河西者甚遠。雖然，其為酋長名號則無疑義。志云：“魏并州刺史、北平公斤曾孫。”按，爵至并州刺史、北平公，正史乃無其人，不免啟人疑竇。且“斤”多為胡名，見諸正史者，若奚斤、王斤、長孫斤、元斤皆鮮卑人。細味“漠北匹也頭辱紇酋長之冑”語，頗疑韓褒本非漢人，乃鮮卑改姓。《魏書·官氏志》：“出大汗氏，後改為韓氏。”出大汗，即步六汗，出步、大六皆形近而訛，亦即破六韓，鮮卑化匈奴人，正出漠北。北齊名將步大汗薩，太安狄那人也。曾祖韓榮，仕魏歷金門、化正二郡太守。父韓居，龍驤將軍、領民別將。可知正史曰“其先潁川潁陽人”者，乃北族假託漢人郡望陋俗耳。然則黑獺何以不復其舊姓，而賜姓俟呂陵，則甚不可解，或以破六韓跋陵肇亂於沃野，故並其姓棄之乎？祖瓌、父演，與正史所載略同。志云：“公起家奉朝請、強弩將軍。太昌年中，授前將軍、大中大夫。”《周書》本傳云：“魏建明中，起家奉朝請。加強弩將軍，遷太中大夫。”各有詳略。本傳云：“屬魏室喪亂，褒避地於夏州。時太祖為刺史，素聞其名，待以客禮。”此言褒與太祖相識緣起，墓誌於此甚略。本傳云：“及賀拔岳為侯莫陳悅所害，諸將遣使迎太祖。太祖問以去留之計。褒曰：‘方今王室淩遲，海內鼎沸。使君天資英武，恩結士心。賀拔公奄及於難，物情危駭。寇洛自知庸懦，委身而托使君。若總兵權，據有關中之地，此天授也，何疑乎！且侯莫陳悅亂常速禍，乃不乘勝進取平涼，反自遁逃，屯營水洛。斯乃井中蛙耳，使君往必擒之。不世之勳，在斯一舉。時者，難得而易失，誠願使君圖之。’太祖納焉。”按，賀拔岳為侯莫陳悅所害，諸將欲推寇洛總兵事，洛辭，於是趙貴推舉宇文泰，此永熙三年二月事。志云：“永熙三年入關，任大行臺左丞、大丞相府錄事參軍，賞三水縣開國男。”本傳云：“太祖為丞相，引褒為錄事參軍，賜姓侯呂陵氏。”據《太祖紀》：“八月，齊神武襲陷潼關，侵華陰。太祖率諸軍屯霸上以待之。齊神武留其將薛瑾守關而退。太祖乃進軍討瑾，虜其卒七千，還長安，進位丞相。”可知為永熙三年八月事。志云：“大統元年，授中軍將軍、銀青光祿大夫，增邑二百戶，進男為子。二年，授鎮南將軍、相府從事中郎，轉左府司馬。”本傳云：“大統初，遷行臺左丞，賜爵三水縣伯。尋轉丞相府屬，加中軍將軍、銀青光祿大夫。二年，梁人北寇商、洛，東魏復侵樊、鄧，於是以褒為鎮南將軍、丞相府從事中郎，出鎮淅、酈。”所異者爵位，墓誌自男至公一一筆之，似可從。志云：“三年孟冬，高歡渡河，連陣沙菀，飛鋒競進。公時預策先登，進計勸濟軍渭北，置兵死地，占風候氣，隨機摧破。”《太祖紀》曰：“冬十月壬辰，至沙苑，距齊神武軍六十餘里。……太祖召諸將謀之。李弼曰："彼眾我寡，不可平地置陣。此東十里有渭曲，可先據以待之。"遂進軍至渭曲，背水東西為陣。”按，此沙苑之戰前眾將謀劃，李弼與韓褒所言相似。蓋進策者非獨一人，可不論。此役西魏大勝，“進太祖柱國大將軍，增邑並前五千戶。李弼等十二將亦進爵增邑”。志云：“其後日輕，使公入夏州，矯稱已擒元首，偽鎮城許和斬其刺史歸附。”此事本傳不載，《太祖紀》曰：“二年春三月，東魏襲陷夏州，留其將張瓊、許和守之。……太祖進軍蒲阪，略定汾、絳。於是許和殺張瓊以夏州降。”《北齊書·張瓊傳》曰：“張瓊，字連德，代人也。……天平中，高祖襲克夏州，以為慰勞大使，仍留鎮之。尋為周文帝所陷，卒。”蓋宇文泰以韓褒久居夏州，故遣入城，詭稱已誅高歡，故許和殺夏州刺史張瓊以降。可補史闕。所謂“其後日輕”者，蓋以沙苑之勝，西魏勢如破竹，《太祖紀》所謂“自梁、陳已西，將吏降者相屬”。褒亦以功晉爵為伯，授衛大將軍、北雍州刺史。本傳云：“州帶北山，多有盜賊。褒密訪之，並豪右所為也，而陽不之知，厚加禮遇。謂之曰：‘刺史起自書生，安知督盜，所賴卿等共分其憂耳。’乃悉詔桀黠少年素為鄉里患者，署為主帥，分其地界。有盜發而不獲者，以故縱論。於是諸被署者，莫不惶懼。皆首伏曰：‘前盜發者，並某等為之。’所有徒侶，皆列其姓名。或亡命隱匿者，亦悉言其所在。褒乃取盜名簿藏之。因大榜州門曰：‘自知行盜者，可急來首，即除其罪。盡今月不首者，顯戮其身，籍沒妻子，以賞前首者。’旬日之間，諸盜咸悉首盡。褒取名簿勘之，一無差異。並原其罪，許以自新。由是群盜屏息。”墓誌未載。志傳仕履大致相同，惟本傳又詳西涼州、汾州任上事蹟，墓誌皆略。本傳曰：“（保定）四年，遷河洮封三州諸軍事、河州總管。”墓誌曰：“四年，大軍東行，轉防河州三州六防諸軍事、河州刺史。”按《周書·武帝紀》，保定四年“冬十月……甲子，詔大將軍、大冢宰、晉國公護率軍伐齊，帝於太廟庭授以斧鉞。”《北齊書·武成紀》亦云：“（河清三年）閏月……周軍三道並出，使其將尉遲迥寇洛陽，楊檦入軹關，權景宣趣懸瓠。冬十一月甲午，迥等圍洛陽。”所謂大軍東行，當指此事。墓誌云：“（天和）五年九月，授少保，其月構疾，春秋七十三，十月廿四日薨於位。”本傳云：“五年，拜少保……七年，卒。”當以墓誌為准。墓誌云“世子恒貴兄弟”，本傳云“子繼伯嗣”。而近出《韓恒貴墓誌》明言“襲封三水縣公”。然“繼伯”之名，又顯系長子，而恒貴墓誌云“字女女”。予意字女女者，自非漢名，北朝鮮卑人多漢名而胡字，胡字之外又別有漢字，疑繼伯為恒貴之漢字。此韓氏為鮮卑改姓又一證。《金石萃編》有《潁川郡公韓仲良碑》，言“祖褒，父紹…隋…金崖縣開國公”，以為紹繼義通，或為一人。以今觀之，實未必然。至如《新唐書·宰相世系表》所載，襲《元和姓纂》之誤，至以仲良為韓褒子，去古已遠，世系紊亂，予無取焉。子南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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