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据今西安长安区出土唐《戎进墓志》，钩沉原为“上源西域”人的戎氏家族，于南朝刘宋、南齐时，经“河南道”迁徙至长江中下游一带，仕于梁朝。后又北迁至东魏为吏，经梁、东魏、北齐、北周、隋、唐等六朝，最后定居唐京师长安万年县乐游乡，展现出一个入华西域胡人家族的活动轨迹。
一近得见坊间唐《戎进墓志》及志盖拓片，因涉及西域胡人事，引起笔者的注意和兴趣，故愿对之作一疏解，以求正于方家。墓志及盖原出土地不明。志盖四周刻卷叶纹饰，正中篆书“大唐象州桂林县令故戎明府之墓志铭”十六字(图一)。墓志已断裂为二(图二、三)。据志拓片，志文共27行，满行27字。现将整合后志文，释文如下：
图二戎进墓志拓片后半部分
图三戎进墓志拓片前半部分
二据志载，墓主戎进“以四年岁次庚寅二月丁酉朔十七日癸丑终于京第，春秋八十有四。”此文前有“贞观元年春，谓子孙曰……”句，故志云之“四年”，当为唐贞观四年()，岁在庚寅。葬于同年三月(见志文)。即是说，此志约撰于唐贞观四年。弄清此事，再疏释此志则有了时空的准绳。
志首题：“大唐雍州万年县乐游乡、象州桂林县令故戎明府之墓志铭并序”，内“雍州万年县乐游乡”，为墓主戎进之生前居地，或也可称之为其“郡望”。据《旧唐书》卷三八《地理志一》京兆府条记，唐武德元年改隋京兆郡为雍州，武周“天授元年()改雍州为京兆郡，其年复旧”。至“开元元年()，改雍州为京兆府。”贞观四年时，自当为“雍州万年县”，而非京兆府万年县。乐游乡，为唐万年县所属乡之一，地当在万年县之乐游原。唐高祖李渊撰《旌表孝友诏》记：“雍州万年县乐游乡民王世贵孝性自天……”(《全唐文》卷一)[1]地在今西安市区东南、曲江以北。
“象州桂林县令故戎明府”，“象州桂林县令”，为墓主生前曾任之官职名。象州(治今广西罗秀附近)，《新唐书》卷四三上《地理志》象州条，记其所属县有三，武仙县下注云：“乾封元年()省桂林县入焉。”则贞观四年此武仙县为桂林县，志所记为当时县名。“戎明府”之“明府”，又作“明府君”，唐以前多为对郡守、郡太守之尊称，至唐代则为县令俗称。墓主戎进即曾为县令，故称其为“戎明府”。然而，从志文看，均未涉及戎进任象州桂林县令事，故颇疑其并未赴任。
志文首二行记：“君讳进，字僧伽，上源西域人也。其先善邻天竺，奉佛日而高明。次归中国，戴道光而普照。遂能祗承鉴悟，妙理精微，积福余庆，安堵京邑。”戎进字之“僧伽”，原为梵文Samgha，意为“和合”“众”，指佛教四人以上的出家人结合在一起，即“僧团”之意，后来此词也泛指僧人。戎进取此名，说明其是笃信佛教之人，如志所云，因“其先善邻天竺，奉佛日而高明”。
志称其原为“上源西域人”，即为唐代的西域胡人，“上源西域”指西域何地？志云“其先善邻天竺”，则上源西域当可指今中亚阿姆河中下游、帕米尔高原及今新疆南部地区，特别是帕米尔高原及其周围地区。“上源”可能即指帕米尔高原为西域山结和诸河流发源之地。按，唐代文献及出土碑志记载入华西域胡人姓氏甚多，如车师的车氏、月氏之支氏、龟兹的白(帛)氏、焉耆的龙氏、疏勒之裴氏、于阗之尉迟氏，还有昭武九姓诸姓氏，等等；然而未见有西域胡人姓戎氏者。而志称戎进祖先“次归中国”，即迁徙至内地，最后“安堵京邑”，即最后定居于唐京师长安之万年县。戎姓，可能是其族迁入內地后所改之姓氏。原为何姓氏，又何时改为戎氏？志未记，已不可考。
戎进一族何时、由何路迁入内地，又如何最后定居于唐京师长安？这一系列问题志文均未记述。笔者只能根据志文所记其他方面内容，作一钩沉。
志文记贞观元年春，(戎进)“谓子孙曰：吾太公之年已至，文王之世又逢，恨无吕尚(即姜子牙、太公)之宏才……”。即志主谓子孙云，其生逢如周文王之盛世(指唐朝)，恨自己无姜太公之宏才以辅政。志未记其家族何时迁入内地，仅记其祖在南朝梁作官为吏之事。志文云：“祖勗，才行兼修，忠孝俱赡。梁始兴王辟为中兵谘议参军，允武允文，匡机济务。父和，谦让有恒，动静谐礼，魏任齐府功曹，出典入仪，铨衡称首，因知籍善，凭恩挺生，贤哲者矣。类荆山之壘璧，若淮海之联玑。器重当年，名隆往岁。”
其祖勗曾任梁始兴王之中兵谘议参军。据《梁书》卷二二《太祖五王·始兴忠武王传》记，梁始兴王萧憺，于梁天监元年()任“使持节、都督荆、湘、益、南、北秦六州诸军事，荆州刺史”时，封始兴郡王；七年冬，“以本号还朝”；八年秋，出任“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南、北兖、徐、青、冀五州诸军事、镇北将军、南兖州刺史”；九年春，“迁都督益、宁、南梁、南、北秦、沙六州诸军事、镇西将军、益州刺史”；十四年，“迁都督荆、湘、雍、宁、南梁、南、北秦七州诸军事、镇右将军、荆州刺史”；十八年入朝，普通三年()十一月薨，“时年四十五”。则戎进祖勗，任梁始兴王府属吏，当在天监元年至普通三年(~年)约二十年间。其所任“中兵谘议参军”，为两晋南北朝诸公、军府僚属之一，掌本府中兵曹事务，兼备参谋谘议。戎勗即为梁始兴王憺军府中的中兵谘议参军。而始兴王憺出任都督诸州军事，驻守在梁的北边，荆州治今湖北江陵，南兖州治今江苏扬州，益州治今四川成都，即其主要任职于今长江中下游一带，特别是江汉地区。由此似可推断戎进一族至少在其祖勗时，由西域迁入内地，初居于今长江中下游地区。
如果上述推论成立，则上源西域人戎氏一族是在南朝齐或梁初时，由吐谷浑控制下的“河南道”(学者又称之为“青海路”)，即从今青海之地，沿岷江而下至成都，再由长江而下至江汉，而迁入长江中下游地区。南北朝时，因北魏于太延五年()灭据有河西走廊的北凉，致使西域使臣、商人及往来的佛教僧人等，欲与南朝诸政权交往，多阻于北朝所据之河西走廊入中原内地，而多改由“河南道”入建康等地。[2]戎进曾祖由西域迁徙至南朝长江中下游地区，也当经由此道。
志文接着记墓主“父和，谦让有恒，动静谐礼，魏任齐府功曹，出典入仪，铨衡称首，固知籍善，凭恩挺生，贤哲者矣。”内云戎和“魏任齐府功曹”，即戎和从南朝梁又迁徙到北朝“魏”；此“魏”应指东魏，“齐府”，似指东魏所封高欢及其子高洋之“齐王”王府。[3]也就是在高欢、高洋封齐王期间，即梁太清二年至三年(~年)。此时，梁朝发生了“侯景之乱”，北临东魏诸州官吏多有降入东魏之举。[4]戎进父和或许正是在此期间，举家北投东魏，任齐王府之功曹，即王府属吏，职掌吏事或主选举。也就在太清三年，东魏高澄被杀，其弟高洋封齐王，于次年()禅代东魏，建立北齐政权。则戎氏一族后在北齐政权内作官为吏，任何职，居何处？因志未记，不得而知。此后，至少在北齐末年(北周建德六年，年)，北周武帝灭北齐后，戎氏一族才得以定居于北周京师长安，“安堵京邑”，历隋朝而至唐朝。
三志文以下记墓主事迹，从“公荷兹遗体，诚孝始终”至“终日不言，言必有中”一大段文字，均系记戎进品德、行事，多为溢美之辞。但可注意之处系志云其承继汉魏以来儒家传统伦理孝悌之道，所谓“乡党布恂恂之德，闺门扇穆穆之风，昆季成花萼之晖，子孙致丝桐之韵”。这说明戎氏一族四代在内地生活，作官为吏，已深染华风，逐渐汉化了。而同时，仍然笃信佛教，如志文云：“加以崇敬三宝，恭顺两仪，沐浴道德之源，饮漱法流之粹，二乘释教谛听，谛行六波罗蜜，备承备奉，慈识坚正，是曰生知”。
志文下又记贞观元年春，戎进“谓子孙曰：……其夏，迺(乃)蒙恩逯，振擢耆年大使，宣授今荣，尝思结草。以四年岁次庚寅二月丁酉朔十七日癸丑终于京第，春秋八十有四。”内纪其年（贞观元年）夏，朝廷恩擢其为“耆年大使”。此可能非一般的职官或使职，只是对老年长寿之人名誉称号而已。因据志文，过了四年(贞观四年)，戎进终于京第(即雍州万年县游乐乡，在唐京师长安外廓城东南升平、新昌诸坊内)，时年八十四。则其恩擢为“耆年大使”，正好八十岁，已到耄耋之年，故有上述推论。
志文以下文多系记戎进卒后，子弟、亲属伤心、悲悼之情，内记有其“长子任居校尉”，“诸弟等号咷躃踊”，说明戎氏为一大家族；其长子所任“校尉”一职，一般指唐诸折冲府下设团之长官，位次都尉。志又记，“以三月景寅朔七日壬申窆于义善乡之原。公康日遵义善之心，故坟于义善之地。”即是说，贞观四年三月七日，因戎进生前“遵义善之心”，故葬于“义善乡之原”。武伯纶先生撰《唐万年、长安县乡里考》一文，引陕西省博物馆藏乾符三年《汉州刺史李推贤墓志》云，“葬于万年县义善乡大仵村凤栖原”，大仵村在曲江池西南原上。又引宋敏求《长安志》卷一一云，“义善寺在县南十五里，贞观十九年建”。寺以乡名，应即其地。[5]如此，则戎进所葬之地义善乡，仍属唐万年县，地在今西安曲江西南长安区韦曲一带。这也应是其墓志出土之地。
唐戎进墓志记述了上源西域胡人戎氏一族四代（戎进祖、父及其子），从西域经河南道入南朝，后又北徙入北朝，最后定居隋唐京师长安；其族四代先后仕于梁、东魏、北齐、北周、隋、唐六朝，逐渐汉化。这一入华西域胡人家族的事迹，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反映了中古中国周边民族迁徙与融合的历史事实。遗憾的是，由于墓志文过于简约，故仅能钩沉至此。
注释[1]武伯纶:《唐万年、长安县乡里考》，《考古学报》年第2期，第87～99页。
[2]周伟洲：《古青海路考》，《西北大学学报》年第1期，第65～72页；唐长孺：《南北朝期间西域与南朝的陆路交通》，见其《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中华书局，年，第页。
[3]《北齐书》卷二《神武帝纪下》、卷四《文宣帝纪》，中华书局，年，第24页、第44页。
[4]《梁书》卷五六《侯景传》，中华书局，年，第页。
[5]武伯纶:《唐万年、长安县乡里考》，《考古学报》年第2期，第87～99页。
《西域研究》年第3期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中国西部边疆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