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吴旭
27岁后,朋友圈里,文里,诗里,酒里,“故乡”这个词的出镜率,高了许多。
二年前说“故乡”,就如说话时喷出的口水一般轻慢,喷的是一地波涛汹涌的文艺范儿。现在,“故乡”这个词从肺腑里打捞出来,便成了真故乡。
离家的路,走着,走着,像小溪的水,流着,流着,汇入大海。在都市这片大海里,阴晴风雨的喧嚣中,一丝丝小溪流淌在山间的寂静,便谱成了乡音。
“故乡”这个词,说着,说着,就成真了。说着,说着,份量就重了。
每当别人问及我老家是哪儿时,我习惯于不管他人知道与否,都会省去“江西”和“宜春”这两个前缀,脱口而出言之“万载”。
知道的人,回应的语境里会有一丝赞誉有加,“哇!花炮之乡”。不知道的人,回我以“哦”,难以察觉到我脸上一闪而过的情绪。
我内心总有一股失落的情绪。
总希望,人们听到“万载”这两个字时,就如人们听到“景德镇”一般,亲切而有感地把“瓷都”二个字说出口,也好对得起景德镇那片大地上,被掏空了的高岭土,和千百年来柴窑里灰烬都冰冷了的草木。
一直期待有一天,不管是易冷的烟花璀璨了哪座城池的浪漫,还是政府的营销宣传把这股烟火里的诗意传递到了人们的耳边,当人们听到“万载”二字时,也能在“万载”和“花炮之乡”之间,划个丰满的等号。
以对得起,那些漫天烟花烂漫的诗意和浪漫背后,那夜色的遮掩下,一座叫“万载”的山城强装颜笑的沉默。
“沉默”这个词,比“悲伤”克制一些,比“劫难”冷静一些,比“死亡”大度一些。
万载的烟花爆竹,不似景德镇人提起瓷器时,脸上悠扬着一历史长河的骄傲。尽管故乡的花炮产业,起于宋盛于清,历史源远流长。但似乎在万载这座山城里,这些在夜空中璀璨了一千多年的浪漫,没有在万载人的精神流域里,产生太厚重的、美好的情感。甚至是冷漠,甚至是幽怨,甚至是无奈。
瓷器和花炮,皆因火而产生美。生产过程也如出一辙,泥浆,灰尘,都是少不了的。而景德镇人对一座座瓷灰起舞的瓷器坊,是钟爱的。要说热爱大地的万载庄稼人,因为花炮这种比较污垢的劳作方式而与之产生距离的话,道理总是说不通。
依赖它,恐惧它,这才是世世代代万载人对于花炮的复杂情愫。
那画面,可亲,怜悯。
打记事起,这样的画面,便在我脑海里流淌了许多年:邻家的女孩们集结在一间土砖房里,围着碎花小围裙,腿上架着竹盘子,冬天时脚下还藏着薪火明亮的火笼,用一块打满了补丁的衣服包着盖在膝盖上,比谁结花炮结得快,结得好。一到中午时,我总是指着少女们的小花脸哈哈大笑。
这个时代万载的花炮产业,还处于传统手工业的家庭作坊时代。这个时代的万载姑娘们,沉浸在花炮生产劳作比赛中,而不知花样年华在命之箭玄上。这个时代的我,也笑得很无知,直到多年后为之一惊叹。
又过了些年,结花炮的泛80后姑娘们长大了,有的离开村子去了学校,有的外出打工,89后、90后姑娘们男孩们,接下了“结爆竹”的重任。脚下踩得咯吱咯吱响的小结鞭机取代了纯手工的竹盘子,一部分防火防水引线也取代了部分纸包的引线,引线也不用手工栽了,花炮的品种越来越多,大地红、满地红、烟花、钢子……咯吱咯吱的响声,萦绕在许多万载乡村家庭的门角里。
但这个时代的万载,鲜有烟花烂漫在自己的城镇和乡村的夜空。所有的高危劳作,皆为了千里外的烟花易逝,和各种场所的喜庆与仪式感。
如果说,因为贫穷而没有太多机会消费这些烟火下的浪漫,而造成了万载人与这些夜空下的浪漫,产生愈来愈深的隔阂的话,倒是幸事。毕竟,岁月流转,如今,家家户户万载人,都放得起烟花,玩得起这浪漫。
玩不起的,是风险;放不下的,是灾难。
那画面,难忘,悲楚。
这次夜归故乡,载客司机告诉我,一些烟花厂偶有事故发生。万载的花炮产业在政府的整顿中处于休业状态。
很多对万载烟花慕名而来,从外地过来购买。而为了效益,花炮厂的老板们更是停不起产。与许多制造业一样,一整条产业链上的人需要养。也是不容易。
这些年,万载的花炮产业在政府的治理中,逐渐完成了“大鱼吃小鱼”的兼并重组,正朝着安全生产的方向奔去。请明星站台搞花炮文化节,也让万载的“花炮之乡”更加“美名远播”。
而我深知,故乡选择了花炮,选择了予人浪漫,要割断这流传了千年的活路,实难。只可盼望,人们在听到故乡之名时,能庄重地道一声:
哇!花炮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