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静男
年出生，宜春人。文化学徒，首届宜春文化名人。曾在全国各报刊发表文章余篇，出版作品集《宜春，我美丽的乡愁》行世。
塘下看石
01
三月一日，天气晴好。去寨下镇塘下村岭头上看石。村书记汪水财带路。从屋场后面攀援至岭上头，便是一条羊肠小道，丢在山腰。小道上踩出一个个洞，以为有女子穿细高跟鞋走过，近了一看，是羊唧屎，沥沥濑濑，一路都是。此山有仙人欤？葛洪《神仙传》卷二：“初起往视，了不见羊，但见白石无数，还谓初平曰：‘山东无羊也。’初平曰：‘羊在耳，但兄自不见之。’初平便乃俱往看之。乃叱曰：‘羊起！’于是白石皆变为羊，数万头。”问汪书记，答：以粮为纲年代，目力所及处，皆农家作土，种番薯、辣椒、稻谷。今已覆盖冬茅、继柴，但村人常来此萦（宜春土白读yang3）牛放羊。想起北宋袁州刺史祖无择《记万载风俗三绝》：“田中多峭石，苍玉乱欹斜。怪似湘中见，封域近长沙。”不禁莞尔，比将羊唧屎误会于细高跟鞋踩出的洞还要可笑：以吴某人见过的稻田作为祖诗的“田中”，于赣西山区田间地头见过峭石，可谓稀。田中多峭石的是贵州，也就怪祖无择将文人夸大其词的毛病用到极致。今日听汪书记一番情景重现，才读懂田中“苍玉乱欹斜”中的“乱”。塘下村与万载埗头村山粘山，我们所看对面山头，便是埗头村地界。也就是说，塘下村与埗头村都属于“袁州万载县去县十余里”范围。宋人杜绾《云林石谱》说该范围“石无数，出野田间。”都有些什么石头？
《时空》易宜玲摄
《袁石》邓艺画
02
其质嶙峋，微青色，间多峯峦，岩窦四向。又有石罅中上下生小林木，蓊郁可喜，或高三四尺，或五六尺，全如一大山气势。经行凡数百步不断目，地名为“乱石里”。土人以石占田垄，有妨布种，恨不之去。惜乎地远，人罕知之。“土人以石占田垄，有妨布种，恨不之去。”说的是汪书记他们，而“惜乎地远，人罕知之。”说的应该是卢肇。卢肇学他的老师李德裕，喜欢石头。李德裕估计是学孔子，仁者乐山。宋张洎《贾氏谈录》：“李德裕平泉庄，怪石名品甚众，各为洛阳城有力者取去。唯礼星石（其石纵广一丈，长丈余，有文理，成斗极象）、狮子石（石高三四尺，孔窍千万，递相通贯，其状如狮子，首尾眼鼻皆具）为陶学士徙置梁园别墅。”好石乃乐山之意。盖所谓静而寿者，有得于此。卢肇爱石，非叶公好龙，他从任职徽州府运了一块石头回宜春，以抒好古博雅之志。如果他知道塘下岭头山有乱石数百步不断目，皆岞崿峭绝，若划裂摧倒势，其嵌空巉岩中，多狙猨，还会从邻省运了一块劳民伤财石回来？竟然用了“压舱石”的名义来掩护，给人落下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口实。后代宜春人对卢肇运回的石头顶礼膜拜，名之为“卢石”。今春台公园内立一块石头，色绀青，不润泽，比一块珠唧摩脑牯更近玲珑罢了，也寡“天地至精之气，结而为石。负土而出，状甚奇怪，或岩窦透漏，峰岭嶒稜（céngléng，形容乱石突兀、重叠）。凡弃掷于娲炼之馀，遁逃于秦鞭之后者”之趣，好事者用红漆书“卢石”二字于其上。李木子先生曾告予：真卢石陨于文革，被红卫兵撂锤砸碎。
WXB《春来早》易宜玲摄
03
很欣赏春台公园那位好事者附庸风雅之举。他大概读过张中行的《香塚》。香塚在北京陶然亭。传说晚清江南某士子来京应考，与一青楼妙龄佳人结识，订了白首之盟。士子南归，返京延误，佳人抑郁成疾，重逢时，佳人已是弥留之际或刚刚死去。士子把她葬在陶然亭畔，立碑刻铭。铭云“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血亦有时尽，碧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铭后有七绝一首云：“飘零风雨可怜生，香梦迷离绿满汀。落尽夭桃又秾李，不堪重读瘗（yì，掩埋）花铭。”诗后还有跋云：“金台始隗，登庸竞技，十年毷氉（màosào，烦恼、愁闷），心有馀灰。葬笔埋文，托之灵禽，寄之芳草。幽忧侘傺（chàchì，失志貌），正不必起重泉而问之。”词句缠绵悱恻，扑朔迷离，让人起“黄土垅中，女儿命薄”之悲，被撩情的京城士女来此吊古伤怀，发几声春光易尽、绮梦难偿之叹。
后来张中行读《越缦堂日记》，到同治三年十一月十六日那一条，才知这是当时御史张盛藻造的，说是意在骗人或者太过，总是这样来一下好玩罢了。被“骗”的张中行不以为杵，反而觉得此中有深意：“放眼历史，这样来一下好玩的事很不少，西湖有苏小小墓，虎丘有真娘墓，等等；扩大些说，唐人传奇式故事多半可以入此类。但我们无妨宽厚一点着想，天地不仁（无知觉），生涯多难，现实不可改而遐思不可消，能够创造个想象的或说艺术的小世界，片时置身心于其中，得到泪与笑，不是慰情聊胜无吗？”用此历史长镜头看，春台公园那位造假者倒有几分可爱。我去春台公园看那块卢石，就当是卢肇的墓碑：地方历史的一缕香魂也无断绝。去红梅洞中途，路边有卧石，坚而润，有嵌空穿眼婉转险怪胜于春台公园那块，若能载归春台公园，当更令宜春读书人致远。
《玩童》杨秋红摄
04
阳光饱满，周遭静谧，我等十数人游于无尘之山野，若柳宗元在永州小石潭看到过的鱼：“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彻，影布石上，佁（yí）然不动；俶（chù）尔远逝；往来翕（xī）忽，似与游者相乐。”我们此刻影布其上的石头，正是柳宗元在永州见到的那种：“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宜春语文老师教《永州八记》不伸者，请带学生到此一游，身临其境，对此奇怪万状之描写便豁然开朗！至红梅洞口，搜得影青釉碗瓷片两块，为南宋古迹，仿佛可辨。持手电以入，有五室，室与室间须团身进出，诡怪百状，有石乳、钟鼓、石柱等。又去筷子洞通幽。塘下小学放学，十几位孩童涌上岭头，叽叽喳喳，来此荡藤、攀爬、钻洞，一时气氛，像他们着装，五彩斑斓，饶生气，如入苏州狮子林之胜。狮子林群峰起伏，奇峰怪石，面积约0.15公顷，是中国园林大规模假山之仅存者，具有重要历史与艺术价值。与眼前塘下石林比，太袖珍。
《美丽乡村》潘焕启摄
05
已而夕阳在山。兴尽而返。下岭头上时，隔着几张山，看见一山头植被大面积被毁。询之汪书记，知早年村里曾引资，开挖金矿。因品位不高，加上国际金价大跌，矿老板丢下几千万投资落荒而逃。金子哪只有一种？如若将挖矿的几千万请陈从周子弟来岭头上重造平泉庄，前引泉水，萦回穿凿，像巴峡、洞庭、十二峯、九派，迄于海门，皆隐隐见云霞、龙凤、草树之形，卉木台榭，赛过仙府，游人如织，可掘“金”多少？又涉嫌步张盛藻后尘，用文人习气去“造”一个想象或艺术小世界，片时置身心于其中，得到泪与笑，端的慰情聊胜无。（-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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