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佛州外一篇吴春梅

与十万佛择水而居,相守终老,人生十有八九的不如意,似乎常常被一种莫名的欢喜心所代替,加之所剩一二的吉祥如意,我总有一种逆活青春的奢望:如若能够像十万佛州崖壁上的菩萨默然寂静地活着,让平凡的生活呈现出油画里的静物之美,在水一方的女子就算一生守望也值了。

十万佛州是炳灵寺的藏语音译,有着先天性的神秘基因。丝路上的驼队运来了十万佛,隆重的足音踩在永靖的山水之间。这样的一座寺,与其说是世界文化遗产、东方石窟艺术的瑰宝,不如说是丝绸之路上白垩纪红砂崖壁孕育出的佛国世界,谁若走进它,谁就有可能成为十万佛之一。对此,与十万佛朝夕相处的曹所长感同身受。他说,我已经和石头差不多了,对炳灵寺一百八十三个窟龛、七百七十六尊佛像可以说是刻骨铭心、倒背如流了,这些年除了佛祖,我的心里什么也没有装进去。不明白的是,即使佛祖也有偏心的时候,我守候十万佛三十多年了,从没遇见过像今天这样灵异的天气,太阳雨像落英缤纷的花瓣,从云雾缥缈的缝隙里滑落,一束太阳的光柱从波涛滚滚的云雾里硬是挤下来,像是有谁在高空里拿着探照灯在巡视我们哩,这样的情景只有在电视剧里见到过。更奇怪的是,你们一来就遇见了炳灵寺的“白狐仙”——截至目前我只遇见过她三次,等于说十年遇见一次。“白狐仙”是炳灵寺人与佛之间沟通的唯一活着的使者,她轻易不露面,我们从来也不知道她吃什么喝什么,每次遇见都是那样的令人销魂,久久难忘。那三瓣的桃花嘴、海子般深邃的眼神、柔软雪白的身躯,尤其那回眸一笑而瞬间消失的恍惚,总觉得佛祖在暗中加持我,在与我沟通,使我这个貌似十万佛之一的人更加坚定了“隐居修行”的决心。这下可好,似乎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儿自信就这样被你们轻易地瓦解了,

这个高我十级的学霸,一见到我们就吐出一串赞美诗样的“牢骚”,我也顺便开起了玩笑,既然佛祖开示,就开放一下窟呗?曹所长也像刚才说的那只“白狐仙”般莞尔一笑,引得我们几个参加炳灵寺诗会的人开怀大笑起来。

上炳灵寺窟时,要依着崖壁走,头最好不要回,有时候会遇见成群结对的小鸟,扑棱棱地飞过来也不要紧张,记着把身子往崖壁上倾斜,曹所长边走边说,此窟一般不开放,除非与佛有殊胜之缘的人,说完,他又是莞尔一笑。我们又是会心地大笑,这个幽默风趣的大师哥,看来在炳灵寺修炼了炉火纯青的游客“接待术”。

崖壁上的凌空木栈道穿凿在陡峭嶙峋的红砂岩里,望着就发晕,我甚至来不及征询一下栈道是否牢靠,也顾不得提玄的心,心中便产生了一种意念:跟着与佛有殊胜之缘的诗人是不会有事的,况且他们多半时候借用灵魂走路,再不牢靠的路,估计也没什么大的问题。人有时候就需要一种善意的理由为自己开脱,才有可能迈出勇敢的一步。

栈道上落满了灰尘和鸟儿们的粪便,似乎人迹罕至。行至半路,果然,一群黑压压的鸟儿从洞窟处飞过来,翅膀划过一道道弧线,暗藏着巨大的风力,似乎翅翼下有无数把小剪刀一下子要将人从半空的栈道剪下去似的,心“彭腾“一下提在了嗓门口,身体往岩壁上紧贴的同时,眼睛也禁不住地往下瞭了一眼,哎吆!妈呀!下面白茫茫一片,刚才那群鸟像佛祖从洞窟里扔出来的石头,唰地一声掉进了一片空白里,我的心也似乎被揪出了老远,抛在一片不靠谱的虚空中。曹所长看到我像蚊子一样粘敷在石壁上的样子,大笑着说,我们已经上到弥勒佛的头顶了,大佛爷知道来者总有因,不用紧张,会保佑我们的。早些时候,大佛爷的身后有九层楼阁,木质的,作为弥勒佛的窟龛,后来一把火付之一炬。这尊弥勒佛高二十七米,是炳灵寺最大的佛,现在时代开放了,佛爷也想走出窟龛,想看看能上到他头上的到底是些什么人,我们以后就不再重修,遂了佛爷的愿。这人哪,跟佛打交道的时间长了,或多或少地也能猜到一些佛的心思。

我想大声地笑,但脚下的栈道越往上越发出咯吱吱、咯吱吱的声响,我怕笑震着栈道,于是和诗人们一起憋着气没敢出声,他们大概也是想以竭力保持的沉默来抵抗恐惧吧,一个个猫着腰屏住呼吸往上爬,几乎对曹所长的冷幽默充耳不闻。其实这样的沉默是有效的,当窟的窟门打开时,一切语言失去了功能。

洞窟的世界是鲜活的,十五米高的窟顶上有七宝花树,枝繁叶茂,苍翠如故,散发着奇异的香气,没有供养,没有人迹,没有噪音,只有尘埃反射着亮晶晶的光芒。天然的洞窟,一切回归于佛国的境地,诸佛菩萨好像是上早课的样子。第二十龛上的释迦佛祖,此刻,是苦修未成道时的王子,仿佛是镶嵌在红砂岩里的一枚“悟”的模板,高高的肉髻、额眉间的抬头纹、鼻翼处的法令纹,都仿若佛祖刚刚从举手投足的瞬间掠过的痕迹,且看颧骨高突、两腮深陷、两肩瘦削、胸骨凸现、腹部深凹、腰肢纤细、腰间系有刻纹清晰的莲瓣束带;上身袒露,披巾从脖颈绕到肩臂上,仿佛刚从洞口被我们带进来的一缕春风撩到了两侧;下身着裤,风化的左膝像西部牛仔故意破出一块,却恰巧有了一些时尚的元素;结跏趺坐时,右脚从流畅的裤管里反转着搭在左腿上,仿佛全身的丰满都长在那只脚丫上,软嘟嘟的很突兀,佛与人的区别,关键时候就不经意间露出了破绽;双手在腰间做禅定印时,修长的双臂和手指的骨节映衬得腰肢更加笔挺有力;神情慈悲祥和、面容清癯自信,仿佛刚刚走完艰苦卓绝的修行之路,眼眸里充满着黎明前的曙光,俨然是一副世尊将至的气象。他仿佛在讲解着《阿含经》里的某一偈,众弟子围坐在四周,有提问的、有记录的、有打瞌睡的,还有那些千佛龛里婴儿般娇嫩的小小弟子,一个个趁佛祖不注意的时候,挤眉弄眼、你推我搡地玩游戏,他们在小摇篮里练习打坐时,每一个脸上都有佛祖的影子。他们的世界是悠闲而静谧的,他们调皮的时候也很守规矩,只在自己的窟龛里翻筋斗,彼此都不会造成影响。当然,思想也会抛锚,有时候会跑到姊妹峰那边去玩,会爬到很高的峰顶,时常也会模仿张在《游仙窟》里的叹息:“若夫积石山者,在乎金城西南,河所经也,‘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即此山是也,张骞古迹,十万里之波涛;伯禹遗踪,二千年之坂磴。深谷带地,凿穿崖岸之形,高岭横天,刀削岗峦之势。烟霞子细,泉石分明。实天上之灵秀,乃人间之妙绝……向上则有青壁万寻,直下则有碧潭千仞。古老相传云:‘此是神仙窟也’。人迹罕及,鸟路才通,每有香果琼枝、天衣锡钵,自然浮出,不知从何而至……”。不知从何而至?沉思冥想也不得其意,干脆又跑到洞沟的石林上看黄河在天上写“人“字,一撇给了人,一捺给了十万佛时,他就哈哈大笑,那笑声浑厚空灵,回声跌宕起伏,听上去又绝非小小孩童的声音,此乃山水妙谛最难悟得,他捧起人们给十万佛起的名字细细咂摸,比如万笏朝天、唐僧训虎、人猿进化、鸳鸯洞、五女峰、擎天柱……他掐指一算,每一个名字都涂抹着那么一点儿人间的烟火味,他轻轻地摇头,面对十万佛的瞬息万变,变幻莫测,要得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似乎还得要回到窟龛里去听佛祖的面授。于是,趁佛祖打盹的间隙,小小弟子们又把心猿意马的思想收敛在一个个小小的窟龛里。

须弥山的清晨是最美丽的,观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略施粉黛,面若芙蓉,红衣绿裙,娉婷玉立,宛如彩虹出于新雨、岫云倒映碧波。这时候,二菩萨也许刚好端起七宝功德水,也许手执宝瓶甘露洒凡尘,也许正好闲着。总之,俗人是猜不到的,因为二圣的手臂是空的,也就是残缺的,手臂的何去何从、有或无、虚或实,对于二菩萨似乎没有造成任何影响,面容依旧、笑靥依旧,在菩萨包罗万象的眼眸里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俗人们猜度的结果。正中的阿弥陀佛,方面大耳,端严毕至,今天,也许是心情最好的一天,端坐七宝莲台,嘴角暗含笑意,但很节制、内敛,比起桀骜不驯的神情耐看了很多。大概,无量寿佛也是第一次尝试穿富有民族风意味的小坎肩吧?但还是显得有些不习惯,在上面还是加了一件半袒肩的绛红袈裟,长裙裹腿,悠闲而舒适,结跏趺坐,施禅定印。极乐世界的日常生活,俗人们往往是猜度的,但从《无量寿佛清净平等经》第三十四品中隐约可以感知那是一个可以向往的去处,如果稍加对比,稍微留心,就会发现凡尘与此差不了多少,只是那里的人们消除了多少“贪、嗔、痴。”,俗人们就不得而知了。

这时,隔壁的世界里传来了奇美的交响乐。

细腰鼓、萨克斯、竖箜篌、横古琴、排箫、阮咸、编钟、琵琶、古筝……这是一支中西合璧的交响乐队,维摩诘家的后花园里热闹非凡,也许,正在排练着一台叫《丝路花雨》的大型演出吧?满院子的飞天、乐伎、成群的美丽妻妾,聪慧乖巧的子孙们天使般飞来飞去,天然生就的楼阁里,无量寿佛、文殊菩萨、维摩诘仿佛沉浸在美妙的天籁之音里,此刻,维摩诘露出一副悠然自得、欲辩已忘言的神情。文殊菩萨知道维摩诘是一个出入境自由的人,在人佛之间都持有通行证的人,连西域高鼻深目、褐发卷曲的胡僧,都要千里迢迢来十万佛州敬献供养。高层贵族妇女成群结队,手提香炉,或持彩莲,襦裙飘逸、璎珞叮当地正向维摩诘家的方向走来,文殊师利似乎稍稍显露了一些羡慕嫉妒恨的神情,此刻,纯情的面庞上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复杂,反而显得知性而可爱。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生出一种怜香惜玉的感觉。路过的一只小鸟四处张望,我顺便让它把祈福捎给了那个在众多人群中有点孤独的菩萨。如此丰富而微妙表情的《维摩诘说法图》世间恐怕唯此一帧,然而,在十万佛州一千平方米的壁画中,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早课间休的钟声响起来了,间隙里,大力佛想表演一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精彩片段,但没想到的是,何时何人却把自己连根拔起,只剩一只力大无比的臂膀玄扎扎地在空中比划。力量的震慑犹存,依稀可见当年那场争斗是多么的惊心动魄。那力量之臂仿若一面旗帜雄踞窟中,使所有雕像都像他的翼下子民毫发无损。后来的人在谈论丝绸之路上那些美轮美奂的石窟艺术的时候,总忘不了提到炳灵寺石窟是保存最完整的一个,但往往会省略或者疏忽大力佛保卫战的故事。当然,上到窟的人毕竟凤毛麟角,因为“唐述窟”,即羌语“鬼窟”之意。在《水经注》的记载里,也许只有那些“鸿衣羽裳之士,练精饵食之夫;怀道宗玄之人,皮冠净发之徒”才在此窟里饮风吸露。除此之外,大概也就只剩鬼和小鸟在此兴风作浪了。话题扯得有些远的时候,上寺的卓玛佛带领众飞天在香烟袅绕的晨雾中跳起了锅庄舞,那圆鼓鼓的四肢像豆角秧上缀满的豌豆,一不小心就有可能破茧而出的样子,及其夸张的丰满仿佛才能抵御某种突如其来的不测,那舞蹈热情活泼、庄重大方,适合集体活动,菩萨崖上的诸佛菩萨弟子、山神、河神、苗稼神、风神、雨神、小鬼神诸神皆舞蹈,瘦的、肥的、魏晋南北朝的、唐朝的不管哪个时期的佛祖、菩萨、弟子、金刚、罗汉也一律参与其中。仙乐缥缈、舞姿绰约;手牵着手、臂挽着臂;欢声笑语、载歌载舞;一山一佛、一林一谜,仙境、梦境、禅境混为一体。中外游客也乐在其中。

佛祖逍遥的片刻,人们也趁机放松了下来,诗人们好像渐渐地和诸佛菩萨弟子熟悉了起来,高谈阔论起了崖壁上的建弘题记。题记已是千疮百孔,古代的草泥和白石灰有些风化,仿佛稻草人的蓑衣静止在正午毒辣辣的太阳底下,没有一丝风的样子,几行墨迹干枯萎缩,仿佛历史留给人们的一块相思手帕,题写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玄枵文字,共计二十一行,每行二十四字:庶弘四弘,圆机化机,乃妙斑匠,神仪重晖,舍兹远悟,圣景孰追。最末行有“建弘元年岁在玄枵三月廿四日造。”这些文字是从大面积的残漏不全的题墨中打捞出来的,有严重的望文生义的倾向,如果不效仿《千字文》的胡乱混搭,根本就不知道书者所云为何,所幸的是末行留有清晰的年号,建弘元年即公元四二〇年。文字的魅力往往是在骑虎难下的时候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就是这几行灰头土面的文字,确认了炳灵寺开窟的大致时间,在此之前,整个河西走廊的石窟寺,学者们总认为不会早于北魏,而现在有了参考的标尺,炳灵寺灿若星河的历史终于有了该有的名分。建弘题记的发现,意义非凡的所在就不言而喻了。我想,诗人们冒着极大的危险来瞻仰窟,感悟它的的神圣、微妙、不可说,大概就是为了那一缕千年的墨香吧。

长河断章

1

也许,每一条河流的身上都带有一块胎痣,那就是她所流经的某片神秘之地。

不用打开窗户,就能看见一条向西流去的河。这条河,从我记事起,她就一直哗哗地流淌,也流淌在潘唐瓦的记忆中。

我没有见过那若巴大师,但今生能见证他对尼泊尔王子潘唐瓦开示的这片具有东方传奇色彩的地理奇观,我也算是一个幸运之人,甚至幸运到和一尊欢喜佛只隔一条向西流去的河。

修行路上的潘唐瓦也曾遭遇不知所栖的迷惘。为寻觅能成就自己的神秘之所,他也记不清自己到达过多少地方,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但终究无果。

一个晨露未消的早晨,他在半寐半醒之间听见一种来自遥远国度的声音。那声音缥缈、空灵,仿若空山回音。在恍惚迷离之间却又清晰可闻:“红山白土头,黄河向西流,村有凤凰石,河边珊瑚树,眉间朱砂痣,若遇形似‘卍’字形状的风水宝地,那便是你的成就之地。”潘唐瓦得到大师的亲自指点,顿生开悟。一路西行,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到达炳灵寺。

炳灵寺峰峦叠翠,幽壑静谷千岩壁立,丹霞奇异。完全具有佛国秘境的山形水势,与大师开示的地理特征极其相似。就在此地,他择一洞穴精进修持。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修炼了多长时间,他还是未能成就。于是,他又沿着河流继续寻觅。行至永靖县罗川村口附近,便看见一块白吉吉的大石头,赫然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绕着大石头转了几圈,突然发现,在石头的最高处镌刻着三颗大字。字无着色,浑然天成。那冤家就是篆体的“凤凰石”。三颗大字像是神秘的鬼魅,藏在石缝里偷笑。

大石头的四周是一片一片的枣树,一棵一棵像是被季节遗忘的树魂。若是鸟瞰,也许更像是天空之海养育在高原峡谷中的珊瑚。树身遒劲苍老,枝干力透虚空。一抹禅意的天青色从疏朗的枝杈间倾泻下来,仿若一缕来自天国的丝竹声。此刻,虽然已经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仲春时节,但这宝贝似的珊瑚树上还是看不出一点生发的迹象。远远望去,像是一群穿着黑褐色长衫的西北大老者,手筒在袖筒里慵懒而悠闲地晒太阳——人家才不管不顾季节的那些时令节气、叵烦肆闹哩,任那些花呀、草呀的随意春芳歇,他老人家却是一副王孙自可留的架势,仿佛是从慢时光的香茗里品出来的一味淡茶。初次见到这种树的人,总会以为它是死了呢,其实不然,它是假寐出一副不生不灭的样子,在考你的境界哩。若不是历经过西部光阴的砥砺,一时半会读懂它恐怕也是一件挺费劲的事。潘唐瓦边走边思谋,夕阳西下的时候,他来到了离珊瑚树不远的河边。

黄河西来决昆仑,这一段黄河西来是不假,但看不出一点“决”的痕迹,倒像是一派河来天外、醉开晓晴的样子。也有先劈昆仑一派流,再留嫦娥半水袖的风情。流苏一样的碎夕阳缝制在这条水袖的花边边上,微风吹过,水晕潜翔,波光粼粼。幽红的夕阳铺在水面上,水袖上又像是落满了七彩蝴蝶,哗啦啦地摇曳生姿,像是谁在弹奏古琴曲,琴声入海遥,茫茫不知处。

水深则缓,水绿则蓝。这水似琼浆,似玉液,更似一枚夜光杯,通体透亮。至清则神,神便是引出万物者也。秘是一种不可宣泄。神秘便是一种遇见。面对遇见,除了情不自禁的双膝发软,还有虔诚的顶礼膜拜。一块扁平的、带有夕阳体温的黄河奇石,刚好成全了他扑向大地怀抱的至诚愿望。

潘唐瓦虔诚匍匐的一刻,仿佛匍匐在了上师的脚下。河水卷起层层波浪,像是上师飘忽不定的裙裾,慈悲而深情,他久久地匍匐在一条向西流去的河边,任让泪水决堤奔涌……

也许,人生最大的欢喜莫过于彼此懂得的相逢,哪怕是一条河。

哗哗哗……

哗哗哗……

亘古不竭的水流,万载不息的波涛,壮游天地,山川绵邈,仿佛是一片土地诗意韵律的延展。

天快要黑下来了,潘唐瓦坐起来捧了一捧凉丝丝的河水权且充饥。他没有想到的是,喝了几口后味带甜的河水,觉得肚子更加饿了。正在这时,远远地走来一位赶着羊群的老者。老者走近一看潘唐瓦口干舌燥,疲惫至极,便和这位异国王子攀谈了起来,之后,又邀其归家一起用晚餐。

这位老者自有一股仙风道骨的气质,是罗川村的本地村民,名叫罗荣。罗荣说话和蔼可亲,慈眉善目,处处与这位天生的出家人有着不谋而合的默契。两人坐在廊檐台子上的尕炕桌两边,一边攀谈喝茶,一边在等罗荣的女儿金环从厨房里端饭过来。院子里的梨花开得正白,像是洞悉了人间的一点儿秘笈。

人还没有出来,扁卜花(野葱花)的香味早已飘散过来。潘唐瓦走遍千山万水,却从来没有闻到过如此奇异的香味。香味之后是一位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用红漆盘子端着的两碗浆水面。罗老汉接过饭,紧着解释,浆水饭是永靖人的家常便饭,师傅就将就着慢用,边说边让潘唐瓦放一点沙鲁(野葱)咸菜。潘唐瓦看着柳叶儿似的面条,沙漉漉的土豆,汤清面白、香气扑鼻的浆水面,再配一点水霍霍、绿丝丝的沙鲁咸菜,还没有动筷子就教人想起炊烟里的故乡味。那味道真是:“炒就葱花分外香,面添苦苣味悠长。心知解暑偏宜热,不似他乡一味凉。”

浆水面还没有落实到嘴里,潘唐瓦的筷子却落到了地上。他看见了金环眉宇间的朱砂痣。香头般大小的朱砂痣,若隐若现,仿若一小瓣梅红落在白瓷上。他分明地听到“咯嘣”一声响,心像是从胸腔落到了肚子里,他旋即低头捡起了筷子,再抬头时,那女子早已不在眼前了。

第二天,罗老汉把潘唐瓦领到了村庄附近的红色崖壁处。那崖壁从远处望去,确是:“崚嶒赤壁接云程,一抹浓红入望中。琢就珊瑚成突兀,高临霄汉显峥嵘”(罗锦山)。赤壁之上覆盖着一层天然生就的大白土,白土看似年月古旧,苔藓、草芥漫无目的地做了些零星的点缀,仿佛是水墨山水画里必不可少的点苔。又像是老天为这面玲珑赤壁撑起的一把保护伞。

沿着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攀援到了悬空的洞穴中。一进洞穴便有一种有物浑成先天地生的美妙感觉。四壁高悬,中有平台。像是佛祖早早为这位执意成佛的异国王子精心准备的大昂欠。站在洞口极目远望,太极宝川尽收眼底。一条向西流去的河,越看越有一种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妖娆与多情。她那弱柳扶风的腰肢款款一个转身,不偏不倚地形成了一个“S”形,流光异彩的土地顿时充满了神性。

“阴阳不测之谓神,神者,变化之极,妙万物而为言,不可形诘者也。”神性若非诗译,便不得其意。“卍”字形状的风水宝地恰卯恰茬地呈现在了潘唐瓦的眼前,仿若一帧为神创造的在场图卷。面对此情此景人是无法言语的,无言者许是诗,许是道,许是天人合一的道法自然吧?

罗老汉离开洞穴时,嘱咐潘唐瓦静心修功,一日三餐由罗金环按时送到。

无论刮风下雨,无论严寒酷暑,美丽善良的罗金环按照达(父亲)的吩咐,按时给这位精进修持的大师送饭。一晃便是几年。

当年那位黄毛丫头转眼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这一天,金环送完饭没有马上离去。潘唐瓦觉得有些蹊跷,就问金环发生了什么事?不问还好,这一问,金环那杏核一样有型的眼睛里骨碌碌地流出了一串串眼泪。金环啜泣半晌才说明原委,原来,明天金环就要出嫁了,要嫁到河对面的古城村,是一家姓孔的人家。话还没说完,金环早已成了泪人儿。

潘唐瓦站在洞口眺望远处。大屏障一样的雾宿山静谧地躺在古城村的后边。几片白云在山头上拉拉扯扯,一会儿飘到山顶,一会儿跑到山背后,一会儿又像是卧在山涧,翻身为云覆身还是云,云本无根,一副心无挂碍的样子,即便无挂碍,仿佛还是做着颠倒的梦想。

山脚下是房连着房,巷道挨着巷道的村庄,阡陌纵横,鸡犬相闻。孔家就在眼窝里。这片土地上的孔氏家族,他们辈分不乱,称呼有序,仿佛是一部完整的孔氏家谱的活化石。太极宝川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孔氏子孙人才辈出德才兼备。金环嫁给这样一个人家,原本可是一桩美事,而一条向西流去的河偏偏倔生生的拐过牛鼻子弯,头也不回地径直朝西流去,仿佛暗示着某种不可逆转的天意。

黄河水白黄云秋,行人河边相对愁。而河沿两边正是新枣初熟时节,一树一树的枣子白里透红,黄里透白,红黄相间,绿中泛白。一疙瘩一疙瘩,一串串一串串,一吊吊一吊吊,一苏鲁一苏鲁像吊着的玛瑙、琥珀,像挂着的云母、绿松石。纯白、纯黄、纯红、纯绿的嫩潸潸脆生生地夹杂其间。望一眼就想起羊脂玉、蜜蜡,再望一眼就想起南红、翡翠。新枣从铜钱般大小的绿叶空隙中吐露出来,像大地刚刚开张的一家古玩店,集所有宝贝于珊瑚树一身。潘唐瓦反复默念着珊瑚树的名字,像是用心摸索着念珠一样。这树怎么看,怎么想,从里到外都像是站在眼前的金环。从容不迫地开花,开出黄色的、米粒般大小的花朵,清香淡雅,素洁矜持。花粉酿成枣花蜜,没有品尝过的人一定想不起有一种香甜就叫沁人心脾。花蕊慢条斯理的长成养人的八宝仙果。性平,养眼,可食,入药,仿佛只有菩提和金环能与之可比。

听说我的尕妹子病哈了

阿哥哈莫急坏呀

摘上一把枣儿了看你来呀

妹妹的山丹儿红花开呀……

就在潘唐瓦的心里拧疙瘩的时节,不知是谁?爬到枣树圪杈上一边吃枣,一边漫花儿。如泣如诉的花儿撩拨着快要流出潘唐瓦眼眶里的泪水。真是:“一边是青山魏巍,一边是流水汤汤;一边是坦肩袈裟,一边是水袖红妆;一边是咫尺天涯,一边是天老地荒。”潘唐瓦的心里生出无限的悲凉,不由地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也许,就此一别,山高水长。

金环起身道别,就要离去的一刻,潘唐瓦让金环伸出手,潘唐瓦在她的手心里写了一颗字。这是天机,俗人们不该知道的就应该学会不知道,反正知道一二也未必懂得三四。潘唐瓦告诉金环,一旦迎亲的船只到了河中间时,就默念那颗字。

金环手握着那颗字,像是紧握着一枚救命仙丹,即使手心捏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也未敢把手松懈一下。一切按照乡规礼俗登上了迎亲的船。

船行至河中心,金环就默默地念起了那颗字。瞬时,狂风大作、天旋地转、乌云密布、河水翻涌覆浪。迎亲船队被几个黑浪头卷到了对岸,船上无一人伤亡,只是花轿里的金环消失得无影无踪。

亲人们闻讯后找遍所有金环可能要去的地方,都没有找到,只好去洞穴里找潘唐瓦,可是,那洞穴玄魉魉地关闭了,仿佛从来没有那样一个洞穴存在过。悬崖赤壁上的大昂欠,一眨眼的工夫又像是被这头赤身白首的雄狮一口吞咽了,紧闭了嘴巴,不留一点痕迹。人们除了感受到神奇的力量,也相信了天意。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也割乾坤,也割孽障。一条向西流去的河见证了神奇,却用守口如瓶的沉默保持了对佛的敬畏,依然像时间法论滚滚不息。

转眼已到明朝成化年间。仿佛是要以神迹点化人们领悟“成化”的玄机,一天,伴随着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赤壁坍塌,洞穴重现!洞穴里喷涌出一道道七彩祥云,太极宝川顿时罩云飘远岫,花雨泛长河,瞬时被一种仙里仙气的氤氲弥漫。

丝绸之路上的藏传佛教是一脉相通的。很快,从南边的拉布楞寺到北边的塔尔寺;从大寺到小寺;从高僧到大德纷纷赶来。潘唐瓦和罗金环密宗双修证圣果位,典却佛已功果圆满,涅槃成佛。

走进洞穴时,只见潘唐瓦和罗金环面对相拥而坐,神情自然欢喜,金环长发及腰,情态妍柔娇好。一对肉身舍利桃红花色,香气四溢,仿佛从来未曾经历过岁月,倒像是一株刚刚被雨露滋润过的含苞欲放的莲花。

八方信众出资助力,依照藏汉结合的建筑风格依洞修建了窟龛、殿宇,重塑了胜乐金刚身。用佛经、香烛、鲜花,用虔诚、信仰、守护和爱戴供奉了这尊绝唱千古的欢喜佛。密宗双修圣地的这座高岗凤楼隧被尊称为“典却让旋”。

从六世班禅到嘉木样几世;从章嘉国师到拉科仁泼切玖美成莱嘉措;从土官国师到迭当夏让;从高僧大德到途经的番邦、异族。朝拜、加持、瞻仰的脚步从未停歇。敬献的法器、美衣、赞誉和华章不胜枚举。拥挤的香烟飘飘袅袅,仿佛阐释着神秘的藏传佛教密宗大自在的真身法相,又像是镌刻在唐蕃古道上的一章中尼友谊的献词。

2

被诸神保管的长河源头,每一寸土地都充满灵性。

“几年不见南来雁,真个河州天尽头。”大学士解缙被贬河州时所写的这两句诗,道尽的不仅是无限感慨,也道出了古河州承天接地的特殊地理位置。

河州也称枹罕。《释义》载:“枹者鼓槌也,警盗贼;罕者,少也,鼓音少,盗贼息。古时罕幵之地,罕为羌语。”羌族人取这样一个剽悍的名字给这片“罕幵”之地,大概也有以悍制悍的意思吧?被云朵上的民族统领的这片土地,在丝路南线上,历来都是烽烟际会、兵戎相争的通衢咽喉。

长河流过,牛肥马壮。这片离天最近的荒蛮之地,充满野性的沧桑之美。苍茫牧野中还依稀尚存着一丝羌族人骁勇善战的影子和铁马长鸣不知数,胡人高鼻动成群的刀光剑影、鼓角争鸣。

从中原出发的人,经过兰州再过永靖就到达枹罕。从枹罕南下就是四川。脚户哥下四川就是从这地方出发闯天下的。北上就是蒙古,西去就是青海,跟随大过天的云朵翻过青海就到了西域或更西的地方,丝路上以后的疆域常常省略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古枹罕处在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接壤的过渡地带,在丝路南线的大车道上稀里糊涂地成了一个中转加油站。经停的车马、驮队、异域的美女、大唐的公主、王震的大军都曾这条车道上留下过足迹,留下过传说。

黄河从巴颜喀拉山脉领受了神的旨意,从李白诗歌的天上奔流而来,一路欢歌,一路舞蹈,像是山神派出的绿度母,圣洁美丽。流经雪山、草地、滩涂、沼泽,流经深山、峡谷、川塬、带地,突然流进一片神奇的土地,突然被这片土地深处蕴含的魅力所感动,她自然放慢了流动的脚步。

长河驻足,环顾四周,只见两岸赤山裸峰,蜿蜒逶迤,峡谷带地,气象开阖。

流进一片叫莲花的地方,这条河突然之间就产生了一种深深依恋的感觉,像花儿里唱的“由不哈自家”的那一种。就像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处在了热恋的状态。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何对这片土地产生如此感觉。说不清楚是难怪的懵懂。真爱是神的专属,随便一说怎么就能说清楚呢?再说刘伯温五百年前早有预言:“塔竖六百载,封锁三龙脉;四海淹塔顶,三龙吐明珠。”预言中的“龙”就是河,“三龙”就是黄河、大夏河、洮河,“塔”就是“白塔寺”的塔,白塔寺就建造在著名的白塔寺川。

青枝绿叶的白塔寺川,花果树枝嘛遮住了蓝天。河州花儿的简单白描怎么能抵得上一条河流对一片土地深入骨髓的亲身体验呢?

白塔寺川道的土地是热乎乎、酥楚楚、油漉漉的,仿佛流进去多少都要渗进去多少,流过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是桃李芳菲、鸟语花香。枣树、桃树、杏树、梨树、核桃树,知名的、不知名的,墙头上的、房顶的、地边的、巷道的,密密匝匝、实实落落地连成了一片。树荫下种植着麦子、豆子、包谷、洋芋、大芥子,能分类的、分不了类的,开花的、结果的、成熟的、半青的,再一次连成了一片。五光徘徊,十色陆离。人影绰约,歌声纷飞。

白塔寺川的街道是通天的,两边依次建造了具有本土风格的民宅。都说:“白塔寺的木匠,五屯的画匠。”白塔寺的民宅都是由本地的木匠亲自修建。采用起脊握角的古典建筑式样。建筑风格彰显出藏汉、回汉建筑风格的兼容并蓄。采用神奇的榫卯结构,一卯一楔犬牙交错,错落有致。民宅多选用很讲究的干松木建造,黄腾腾,白灿灿的散发着原生态的木香味。门面、庭院用精湛的木雕、砖雕饰品做装饰。描檩画嵌,飞梁纵横,丹楹刻桷,参差玲珑,像是神话里的天堂,巧夺天工、无与伦比。

通天的街市上店铺林立,车水马龙,商贾拥挤。街市上陈列着东南西北的物品,琳琅满目、稀奇古怪、应有尽有。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真是:遥知丝路兴废事,下马且看白塔寺。白塔通天十二衢,飞甍斗檐各鳞次。

黄河还在鸿蒙初辟的时候,鲁班爷的斧子就掉进了这条河里。白塔寺川掌尺的天赋里就带上了先成的设计和技艺。还有灵犀和无上的智慧。

据传,白塔寺的建造就是依照释迦牟尼佛的意志修建的。佛祖曾制作过一百零八面玲珑塔,开光沐浴之后,让其自由飞翔,各自寻找自己的有缘之地,其中一座就落在此地。白塔寺匠人们领悟佛的启示,依照塔落下去的影子,建造了气势恢宏、栩栩如生的白塔寺。白塔生来神乎其神、超凡脱俗。

一轮白塔辉宇宙,三月善会歌盛世。白塔寺每年都有几次大型的开坛、设供活动。届时,上至青海,下至甘南各寺里的高僧大德前来诵经拜谒,八方信众上香祈福,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牛角佛号响彻云霄。白塔寺川的民众捐资捐物,不说别的,光煎炸的油香要放满几间房子。凡是经过丝路大车道的人,或多或少的都曾接受过白塔寺佛光的沐浴。白塔寺常年香火旺盛、磬音缭绕。建筑群四周百年古木,苍翠葱茏,田舍俨然,溪流宗宗。白塔寺日月齐辉的阴鸷加持着这片土地,像一条河的滋养昼夜不息,使白塔寺川日益丰华,名昭陇上。

大结杏成熟的时候,也就是到了拔麦子的时候。四面八方的麦客操着各地不同的方言涌向白塔寺川。白塔寺川的麦子一旦成熟,大户人家必须要雇佣大量的麦客来收割。厚夯的庄稼单靠本地户是完不成夏收的。

夏收时节,大片大片的麦田一眼望不到边,麦穗子齐刷刷的都是五寸有长。麦秆子水漉漉、沉甸甸的金黄色,一株株像是分了蘖的毛蜡烛。麦身子要比蹲着拔麦子的人高出半截。拔麦子的人掩埋在林棵一样的麦浪里,时不时的从田间地头,飘散过来漫花儿的声音,隐隐约约、飘飘渺渺得像是随风荡漾的麦香味,这就是地道的人间烟火味。来自异乡他地的麦客,闻见了这种味道就会着迷的,像抽上了鸦片烟。白塔寺川每年一季的夏收结束,又会迎来一次喜结良缘的大丰收。这地方就像一盘丝路上的大热炕,来者都想住一回,一住往往就是永远。逐步形成了多民族聚居的地理特征。他们彼此包容、相互渗透,使得回、汉、藏、土、保安、东乡、撒拉等民族聚居一起,像一个温暖的大家庭。形成了仰韶、齐家、马厂等丰富多元的地域、民俗文化。

云岭摩天出,黄河绕地回。大地如飞歌,人是天堂归。麦客们借助拔麦子的机会,尽情享受着白塔寺川桃花源似的梦境。麦子一旦开镰,一般都是通宵达旦的拔,白塔寺的麦子是不用镰刀割的。土地酥乎乎的,人是半蹲着,一侧身,从臂膀底下齐腰拦截就是一大把,轻轻一拔就是半捆子,两把就是一大捆,轻轻的在毛布底子的鞋边上一抖擞,酥愣愣的黑沙土,刷拉拉的就透干净了,如果捆子再大一些,瓤些的人是抱不动的。

开镰期间的饭菜都是专人专送。送饭人站在地头上,吆喝开饭的时候,麦客们像埋伏在麦浪里的麻雀,纷纷地从麦浪里钻出来。大框大框的夏至杏、六月红、沙果子,大框大框的油炕子、河州包子、油饼子,大框大框的凉面、酿皮子、凉粉随意让受苦人挑选着用。有的蹲在地边上;有的坐在概楞上;有的干脆爬到百年大杏树上,吃完了就躺在宽厚的树棵杈上小寐一阵。吃完了接着拔,接着唱,一直拔到月亮升高时还在拔。如果有人对上了花儿,保不准就会拔到天亮的。

夏收开始到结束基本上要持续一两个月的时间。夏收还没弄清楚,秋收又紧接着开始了。

秋天的白塔寺川是天撑出来的心,地献出来的胆,金盆里养出来的鱼。真是:“白塔秋光到,红崖霁色开。黄熊羞不死,疏凿亦奇哉。”,那景那美,只可写意而不可工笔,只可印象而不可写实,只可油画而不可素描。

神性之美,源于神的赐予。神总是力图把家一样的美带到人们中间,神之爱与人类身上最优秀的东西本是一致的,就看引导和启示的力度和愿望。

3

“见龙在田,天下文明。”(《易·乾》)被诸神保管的大地一旦苏醒,在大家和小家、国家和个人的利益发生冲突和矛盾时,最能显示出人具有神性的一面。

“惟兹何功,孰初作之?”(屈原)阴阳三合,人必其先。神所赐予的美一旦达到“阴阳三合”,离一部杰作的诞生就不远了。这部杰作就是三龙吐出来的陇上明珠——刘家峡水电站。

刘家峡水电站的诞生是人力与神力共同合作、打造的奇迹。她的诞生不是一时的灵光闪现,而是一条河从源头上著述文明、书写鸿篇巨制的开始。以白塔寺川的移民史作为序言,翻开了黄河长卷的篇章。

大片树林伐倒、房屋被推翻,大片庄稼与土地被淹埋的时候,人们还像是在做梦、在恍惚、在质疑,像神灵附体一样地和奔涌而来的大水争夺这片土地上遗留的最后的一点念想。有的挖了一点泥土,有的捡了几块老祖宗的尸骨,有的带了一块木头,装在陶罐里带走。带不走的一把火付之一炬,熊熊烈火照亮了天际,仿佛只有点燃,才是最合适的告别方式,才能告慰长眠于斯的先祖,才能从一种梦境之美中清醒过来;仿佛只有点燃,只有看见熊熊烈火才能让永远的故乡充满家一样的温暖,只有这温暖才能够点燃背井离乡的白塔寺川人重建家园的精神和自信,开启和挖掘出思想中蕴藏的智慧和勇气。也只有这样的烈火才能表达出白塔寺川,对这片土地依依惜别的深情。也只有点燃,使人神距离趋近于零,并使他们相信,神所赐予的美,最终还是要回归于创造美的人。

当他们云集山头眺望离别的故乡时,青枝绿叶的白塔寺川已经是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再次遥望时,四海淹塔顶,水域碧连天,桑田变沧海。许多年之后老人们回忆起那场别离,眼眶里仍然噙满着泪水。他们说:“离开白塔寺川,不哭是说不过去的。”而他们义无反顾地离开这片土地的理由是:为大家舍小家,搬一家保万家。他们怀揣着无私大爱、就像一场水火相容的大地之爱。从这里赋予了一条河上善若水的思想,赋予了一片土地厚德载物的品质。无私、纯粹、博大,感天地泣鬼神。这爱必将要孕育出光耀华夏的荣光。

移民历经上世纪五十到七十年代,先后分三批完成,历时十八年,共计迁移八千五百五十六户,四万九千三百九十人,淹没土地二百三十多平方公里。当时国家正处连续的特殊时期,政策上采取就近、上台塬、整村插队和后靠重建的原则,要求实现“三速”(迅速迁移、迅速安置、迅速建设)。一个东方神话迅速诞生了。

刘家峡水电站是新中国历史上第一座自行设计、建造的百万千瓦级大型水电站。与之先后,永靖还相继诞生了盐锅峡、八盘峡两座大型水电站。三座电站像三颗明珠镶嵌在高原峡谷中,日夜把巨大的电流输送到西北五省,光明照耀大半个中国。诗人高平先生写道:想起永靖,就想起文明。想起永靖,就想起光明。黄河三峡的浪花,盛开出无穷的电能。白天,为中国的天空,制造无形的太阳;夜晚,为中国的大地,放射灿烂的霓虹……

黄河在这里完成了从神女到母亲的伟大转变。她以母亲之爱孕育光明,发出熠熠的母性之光,散播温暖,用无限的柔情滋润着这片神奇的土地。她以宽厚、从容、低调、优雅的女性之美缓缓流过这片土地,甚至不带走一粒泥沙。她用清澈和安详回馈了这片土地,把温暖和光明从这里带到大海;把声名和荣誉从这里带向了国际大舞台;把白塔之梦和重建家园的信念带向了黄河两岸。

4

冰草、苦子蔓、短花针茅,骆驼蓬和贫瘠的土地是移民面临的基本的台塬生态。而重建家园的信念像犀利的冰草一样扎根在了这片土地上。

冰草是一把刀子,稍不留神就会把手指割得鲜血淋漓。前面一根一根地连根铲除,随后又齐刷刷的长出来,新生的比老刀还要茂盛,还要骇人。苦子蔓、短花针茅,像铁丝网盘住了焦灼的土地,种植的庄稼在野草的空隙里挣扎、呐喊。大水漫灌的黄土地千疮百孔,塌方满地。稍不留神就有掉进去的可能,夜晚浇水在腰间需要绑上一根长杆子,以防掉进塌方的水窟窿里。你阿爷是白塔寺川的狠人,到台塬就是到死也没有狠过这满地的冰草、水窟窿。我妈说白塔寺川像祥林嫂说阿毛一样的说了半辈子。说我阿爷的时候,阿爷的重孙们已经很大了。台塬上的冰草和水窟窿已经被制服。

白塔寺川是一条河喂饱一抔热土的睡梦,像梦境一样一直存活在永靖人的思想里。自从迁移到河岸两边,永靖人就一直在做着复活白塔寺川的梦中梦。白塔已经成了永靖精神的象征。从离开白塔寺的那一天开始,白塔寺川的模样就已经深深复制在脑海中、惦记在心中。

永靖人从白塔寺川带来了生活的细节、习惯、天府之国养足的贵族气质和自强不息的精神。乡音未改,淳朴依旧,村、社名不变,建筑风格依然。他们努力使复制来的白塔寺川保持梦境的原样。如今复活的梦境,崭新的永靖更像是复活的中国梦。复活的白塔寺,经幡高招、气宇轩昂,高高矗立在浩渺无垠的炳灵湖边,像永不倒掉的永靖精神显化在黄河之畔。

远看黄河是一条线

近看黄河是海边……

你若问我唱的是什么歌?我尕嘴一抿了笑哈哩,山水留白,群山能懂,幽谷能懂;你若问我那海叫什么名字?美成了啥样?天地明镜,不惹尘埃,教我一介俗子怎么回答好呢?

吴春梅,女,土族,七十年代生于甘肃永靖,九十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出版诗集《虚掩的门》。年获得甘肃省第五届黄河文学奖;年获得人民文学主办的第四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全国游记征文奖。甘肃省作协会员。稍

敬请







































中医治疗白癜风的医院
苏孜阿甫



转载请注明:http://www.wannianzx.com/wnxwh/759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