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在的位置: 万年县 >> 万年县新闻 >> 邓学义戏

邓学义戏

网络编辑求职招聘QQ群 https://m.sojk.net/yinshijj/26700.html

————◆◆◆————

邓学义

谭明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从老老祖宗那辈儿就以狗为脏字、视狗如蝇蛆,却偏偏还要叫狗大大方方堂堂皇皇地位列十二生肖,让十二分之一左右两条腿的人们去属它?是因为大家嘴上喝骂、脚底踏踹的同时,心里终究还是掩不住的怜爱?还是因为整日整夜任劳任怨看门护院,让人们终于良心发现?亦或者这十二生肖也一样不是选出来的,而是天王老子一类的大人物一高兴或一不高兴,一拍玉玺定下来的?总之,搞不清楚。

谭明就无可奈何地属着这种在西方被当作家庭一员的生物。其实,以前他一直是把狗当自己吉祥物的。小时候,他让猫抓过、牛吓过、鸡啄过、兔子咬过……几乎所有家禽家畜都跟他作过对,唯独狗没动过他一下。而他费劲巴力考上的这个公务员,也是正在他本命狗年。所以,他还曾相当为狗鸣过不平,觉得人不能总是谁越不鸟你、你就越敬谁越畏谁,谁越想亲近你越为你出力、你反倒越看不起谁。不过,算命先生强调,理论告诉我们,看问题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他把谭明的生辰八字嚼槟榔一般在嘴里咕咕叨叨了几遍,然后一拍桌子很肯定地告诉谭明,说你是错投了胎,本来是鸡命,误投在了狗年。而鸡犬不宁,所以这辈子犯狗。

谭明起初根本不信。不过,这似乎是一个让人不得不越来越信命及算命的年月。这之后,谭明果然是一遇到跟狗有关的东西就倒霉。比如今天,本来一切顺顺当当,马局长非常满意,着实夸奖了几句。结果,刚一高兴,小区路边“噌”就蹿出一条狗来,谭明方向是紧打慢打刹车是紧踩慢踩,车轱辘还是扑哧一下软软地一颠过去了。

谭明清清楚楚看见是一只那种呆傻凶笨的藏獒,还是白毛的,心想完了,这次说不定把自己卖了都不够赔。现在只能指望趁着局长正在高兴,看能不能算成因公事故。不过,马局长的高兴早已刹在了脸上,一头的汗珠子,隐在后座里让谭明赶紧看看是死是活。谭明当他没看清楚,忙宽心,说不是人是只狗。然后下车看了看,又马上坐回了车上,擦擦汗,心说幸亏只是狗,不然这辈子都得做噩梦。马局长四下扫看,见没人,叫谭明立刻开车。

谭明一脚油门出了小区,把车放在了大马路上的一大堆车之中。刚安了些心,马局长就缓缓沉着声音很平静地说,这是牛县长家的雪獒,叫多罗。

马局长也同样是一个嫉狗如仇的人物。他曾是县里最年轻最能干的局长,被所有人看好。不过,绊倒人的往往是小石头,就因为开会听报告的时候咳嗽了一声,结果现在成了县里最老的局长,怎么表现也不管用。没办法,求诸大师。马局长属鸡,大师就同样以鸡犬不宁为理论,说马局长一心向道专心修为,做事本应事半功倍,可每次到最后都是让各种明犬暗狗给冲撞,所以必须远鄙犬而近贤达,舍小利而养身心。

马局长对大师五体投地,算得倒也真准!他天生就碰不得狗,有狗毛掉身上都会过敏起疙瘩。小时候更是不止一次让狗撵过,到现在连旺旺食品那种广告都听不得。不过,也正是因此,自从当了局长之后,他家周边一公里内就成了无狗区,怎么还会让冲了呢?大师微笑,大师一向都是微笑着的,说个人玄机还需个人参悟。马局长点头,焚香沐浴更衣去冥想。人脑可畏,只要你去想,总是能想出点东西来的,这也就是“参悟”的真谛。其实,还没等马局长悟出来,别人早悟了一大堆,马上就想到单位里有个狗年进来的家伙,还是属狗。于是所有人立刻把自己跟谭明隔离出了两丈,谭明这些年来的际遇也就可想而知了。相反倒是马局长宽宏大量,从来没说过什么没表现过什么,可叹哪!

好在时间是每个人的机会,作报告那位仁兄三升两升终于升到了光荣退休这个阶段,省里也准备从外县新调一位牛副县长过来当县长。马局长雄心再起,决定这次怎么也得先给这位很有来头的新上司留个好印象,之后再慢慢打通其他关节。可惜,想留好印象的自然不止他一个,牛县长还没上任,家门口就差点春运般排起了队。但牛县长工作上作风一向严肃认真,见不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人妙嘴磨得都快生了花,门也没有进去。

这也是谭明的机会。他倒是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只是不想再费力不讨好的做那些下脚料的事情了,就算还得做,也至少不想再顶着众人的白眼做了。就告诉马局长,他表姐正好一直在牛县长家里做工,或许可以帮个小忙。马局长没想到局里藏龙卧虎,甚是嘉许,准备一番就赶了过来,只带谭明一个人。

计划是称马局长是谭明表姐的表叔,出差顺道来看她,以便进门。然后尽量找机会跟牛县长搭话,接着恍然大悟——原来您就是要调到咱们县里的牛县长啊!指望牛县长也能看过来一眼,说,哦,你是某某局的老马?这样再进行以后的动作也就好办了。

这是马局长计议了一夜想出来的,谭明觉得太简单,弯子还不够。以牛县长对众人的表现揣度其脾气禀性,你这么简单,恐怕人家也一样简单,说完直接让你帮他在外边把门关上,怎么办?谭明奓着胆子进了几次言,马局长都是摆手一笑,让谭明相当失落。

不过,马局长不愧马局长,事情的进展差不多比这还要简单。谭明表姐刚领着进了那扇让人望而兴叹的大门,马局长还没准备好套词,牛县长倒先把他给认了出来。原来牛县长早把县里上上下下的照片看过一遍,方便以后第一次见面就能叫上名字。与一般人的揣测完全相反,牛县长一点架子也没有,像多年的老上下级一样跟他聊天,问他县里的情况。马局长也没完全料到牛县长平时生活上是这么和蔼可亲,这对于一个这么年轻的领导来说实在难得。也就不再拘束,汇报完,见牛县长家正忙着搬家,赶紧上手帮忙,收拾那些零零碎碎。牛县长还很有些过意不去,说哪能让客人干活啊。最后,硬留他吃了午饭才算罢了。总之,一切都顺利得不能再顺利。

当然,这只是一个好的开始,万里长征的第半步,以后还得更加把劲儿。马局长明白越这么顺利这么简单,其实越证明不简单,想再进一步就越难。马局长高兴之余,刚想到这“越难”,想不到难上加难的事就来了。牛县长人生三大爱好——养狗、狗肉、和蔼。家里名犬十几条,最喜欢的就是这条雪獒了,宝贝儿一般。关键,它还跟马局长特别亲近,不像一般藏獒那样不通情理。一进门,其他狗都跟见了仇人一样汪汪,只有它对腿抖的马局长摇尾巴,这对藏獒明显是高难度动作。连牛县长都奇怪,说它平时最凶了,弄得小区里鸡飞狗跳,怎么批评教育都不行,看样子是跟你有缘。出门时,还又送出了老远。马局长真后悔让人家送出来,本来还盘算着下一次靠它拉近感情呢。结果现在,爱犬变成了狗肉。

不过,马局长倒也没发怒,依然那样心平气静地坐在后边,他对下属从来不说什么重话。可谭明的每一个毛孔还是都湿了个透,他知道问题的严重了,已经不单是这个事故。而仅仅事故这个事,就已经够大了,那是牛县长的爱犬啊!虽然没人看见,但眼下哪儿没监控探头?也肯定不会暂时没开存储功能。再细琢磨琢磨《交通法》,撞人跟撞狗理论上都是肇事,何况它还更值钱,撞完你跑了,说你肇事逃逸一点也不过分。想到这儿,谭明也顾不得别的,准备去自首,指望能争取到一个宽大,免得让抓进去住几年,那似乎也就真有点冤了。他向马局长保证绝不会多说,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只不过,牛县长怎么可能会相信跟马局长同天出现的你这个下属小科员,只是因为无聊,就上百里地的一个人开车来闲逛?这还不要紧,关键是你特地保这个证是什么意思?谭明刚说完就意识到这一点,又悔出了一身汗。这些年来,先是跟同事跟上级、后来渐渐发展到跟朋友跟家里人,说话时,谭明都要先在心里细细过那么几遍,可往往还是一出口,又琢磨出了不妥,后起悔来。

其实,听者似乎或许倒没什么。就像马局长,只停顿了一下就笑了,让谭明不要那么紧张,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压条狗嘛。监控也没事,又不是熟脸,这里的交警队长跟自己是老相识,打声招呼就没事了,叫谭明安心。

谭明哪里安得下心,悔意还更重了几分,知道绝不能就这么回去。好在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这么忐忐忑忑小小心心,倒也习惯了,还生生练就了一些灵机。也就通过后视镜看着马局长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说,这个事确实不一定就是坏事,牛县长痛失爱犬,或许倒正好是个机会。

马局长神色丝毫未变不置可否,他脸上一般情况下都这样看不出声色。谭明最怕马局长这样了,好在没立刻说让他不要管这些闲事,就马上补充,说这种雪獒血统纯正的非常少,有钱也未必能马上买到。他正好有个同学在省城经营名贵宠物,说不定能帮上忙。

马局长面色依旧未变,不过说,小谭,你社会交际还挺广嘛。语气带着褒扬。马局长平时对下属不管是谁都常常这样夸奖两句,谭明不知是不是习惯,但心里还是安下来不少,直奔省城。

同学的宠物店位处繁华,门脸广大,装修气派,一般人很难会想到里边只卖些猫猫狗狗。现在不比在牛县长家那会儿,马局长看见门口画的那些卡通猫狗心里就跳,身上的疙瘩早起了一层,痒得厉害。不过,很快大家就会知道消息,时不我待,顾不得许多,头皮一硬往里就走。结果,刚一进门,头皮就真硬了起来。一条站起来足有一人来高的斑斓大狗呼就朝马局长扑了过来,颈上毛发倒竖,喉咙低低地发着声音。马局长有经验,知道这一般就是要下口了,恍惚间有些梦回童年的感觉,可惜童年的功夫早撂下了,自感跑不赢人家,就准备闪到谭明身后。谭明也已经在自觉地往马局长身前挡。不过,人类的文明史就是一部身体的退化史,两条腿的老早以前就不是四条腿的对手了。马局长和谭明刚把行动反应到小腿,这条加纳利犬的两只前爪就已经搭在了马局长的肩上,嘴里哈赤哈赤喷出来的气让马局长脖子后边一阵阵地麻。谭明急忙把僵直要倒的马局长扶住。

想不到的是,加纳利嘴上来之后,却只是拿鼻子在马局长身上四处闻。随后谭明那同学从另一间屋里跑出来,喊了一声“大牛”,加纳利就立刻尾巴一摇回到主人身边。同学对大牛说了句回屋里,就赶紧过来致歉,说他没想到这么晚了还会有客人赶来,就放大牛出来撒撒欢,结果把马局长给惊吓了,实在是对不起。然后忙沏茶招呼二人坐下。

谭明以前都没有机会近身,现在却把司机秘书全兼了,用多数人的眼光来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不过,他是刚刚才意识到这一点,但似乎在还没意识之前就已经有些不自觉了,先是帮着把茶水弄凉,让马局长喝了几口,又去查看旁边那些宠物笼子的笼门关没关紧,之后不放心,还搬了两把椅子堵在了大牛待的那间屋子的门口。他平时在家挺懒的,也常被老妈训没眼力见儿,此刻自己看着自己忙前忙后都觉得有些奇妙。

同学见从前大大咧咧的谭明今天这样,对马局长就更加客气了几分,也算帮老同学吧。不过,对于他的歉意,马局长只是喉头里嘿嘿一笑,说没关系。同学见马局长片刻惊慌之后脸上便平静如水,举止言行不着任何感情痕迹,知道此人不简单,而且不仅不简单,不觉为谭明操心。想了想,把事情又详详细细解释了一番,以免误会,说大牛不喜欢别人养狗,每次闻见生人身上有亲密接触过它同类的味道,都会这样。不过,看着凶巴巴,但没有恶意,从来不咬人,兔子它都不咬,下不去口,用歌词来说,就是“心太软”。

谭明小心翼翼地作证,说确实是这样,他那些同学都知道。

不喜欢养狗的多了,可要说一只狗不喜欢人养狗那就新鲜得很了。马局长感觉天天能碰见有病的人,没想到狗也有有病的,算是开了些眼界。

谭明松弛了不少,给同学介绍说这是我们局长,讲明了来意。同学说雪獒没问题,正好有个朋友想出手。马局长又是喉头里哈哈一笑,说自己也就是瞎养着玩。然后斜眼角全店一扫,问店里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上档次的名犬。

谭明同学做了几年生意,对哪桩生意会成为生意也能看个差不多,早看出马局长诚意不大,但也不怠慢,详细介绍了一下。马局长倒确实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在这里买,不过现在听着介绍,却点点头,说除了雪獒跟大牛,另外再给他挑十只次一等的好狗,每个品种一只。

这让谭明和他同学不免一齐诧异。谭明同学说那十一只没问题,不过大牛跟了自己七八年了,别人买去没用的,它谁也不会认。如果喜欢加纳利犬,他可以帮忙再找一只好的。马局长从来不喜欢跟一般人啰里啰嗦,说他主要就是喜欢大牛这个脾气,一看就跟别的狗不一样,没大牛其他的一只也不要。他让谭明同学不用多说了,生意人嘛,直接开价。眼下这样的客人越来越多,谭明同学耐着心地说,我知道您不怕花钱,多少钱也买得起。可这狗要是跟人处长了,你敢把它卖了,它会绝食的!买去没用,不认别人。

马局长不相信肉骨头摆在面前,还有绝食的道理,更不相信生意人还有放着钱不赚的道理。谭明同学虽然做了这么些年生意,不过终究不想做一个纯正的商人,他忽然还就非是要让马局长相信并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去买卖。马局长又谈了半天,算是彻底相信大牛是谭明这同学养出来的了,笑着点点头,表示嘉许,说,不错,能守住自己。然后看了看谭明,说,那咱们走吧。

谭明立时无端有些慌乱,拉了拉同学,走到一边,把事情前因后果都说了。同学没想到谭明看着风光,原来才是这个样子,还闯下了大祸。犹豫了犹豫,一咬牙,说大学同学当中,很多人毕业这么多年,依旧还是在这个社会里半沉半浮地扑腾着,也就谭明的工作还算体面,千万不能丢了,自己一定会帮忙的。

谭明其实之前并没有把他当多么亲近的朋友,还经常取笑他那些怪毛病。人生就是这样让人感慨,你没把别人当成一回事,别人却可能很在乎你。也是为此,谭明更不好开口了。谭明倒是知道同学其实并不喜欢养宠物,经营宠物店是因为这是他爸交给他的,没办法,大牛当时也只是挑来看家用的。不过,大牛太有灵气了。有灵气的狗不多见,大部分狗聪明是聪明,可只会缠在你身边撒欢。它却能知道你想让它干什么,能听懂你说话,能在你想它的时候出现,能在你快烦它的时候自己出去玩。同学心烦时爱读书,高兴时打拳击。大牛每次都能预先就把书或者拳击手套叼过来,似乎能看懂你的心。当然,最主要还是它跟主人对那么几分脾气。同学这人最烦狗性,偏偏大牛就跟所有狗都不同,它可以让兔子站在头上,但绝不会因为你比它强就夹尾巴。他不管跟什么事物,时间一长,就总是会生出感情,现在几乎已经不拿大牛当一条狗了。所以,谭明也不敢开口。

可谭明见同学说完之后依然犹犹豫豫,终于还是咽了几口唾沫说,马局长买这么多名犬,可能只是为了显示自己也特别喜欢养犬,因为牛县长家有十五只。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狗,还过敏。送,也应该是只送那只雪獒。送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一下送一打儿狗,明显不着调。

原来只是让大牛客串个群众演员,同学放心不少。牛县长在省城工作过多年,爱狗很有些名气,他倒也了解。这位老牛以前是个大秘,根深叶广,这次当县长不过只是过渡,要不了两三年就还会调回省城,圈里人都知道。这么说,大牛也没多少上台机会。谭明说这肯定,他们那里是个清水衙门,县长一年也来不了三次。同学说这就好办了,你把大牛放在你家,等有演出再出场,平时……谭明松了一口气,马上说平时我就给你送回来,反正省城也不远,检查工作都是提前有通知的,甚至就是一直让大牛在家,到时候再来接也行。马局长说这不行,至少得先接过去熟悉熟悉,不然用的时候认生就麻烦了。同学说这好办,大牛跟人好相处,只要在一起待上几天,就拿你当朋友,以它的聪明,这么小小个龙套绝不会演砸的。他见谭明脸上挺感激的,就说,自己拴在这个宠物店分不开身,大牛又是除了野狗还凑合,跟什么家狗宠物狗都合不来,待在这里其实一直挺别扭挺委屈,自己也早想给它换换环境了。

后来,局里派车来拉大牛和另外那十一只时,同学说让谭明试试。结果,抱着脖子都拽不动,爪子在水泥地上抓得吱吱响。可同学只过去拍了拍溜了溜毛,跟大牛说自己这两天有事,让谭明带它去外地玩一段,千万别想自己。大牛就冲谭明摇摇尾巴,绕他转圈闻了闻,自己上了车。跟来的侯秘书一帮人一路听谭明讲,本来是一点也不信,现在不无惊叹。

钱呢,马局长是坚持要按加纳利的最高市场价给。同学说自己是临时帮谭明又不是卖大牛,绝对不要。马局长说自己做事从来一是一二是二,哪怕以后用完了再退钱,也一定不做这些稀里糊涂的事,把钱拍给了谭明。谭明说就算群众演员也有劳务费,让同学多少拿点。同学说自己是绝不会拿大牛赚钱的。结果,马局长也不收回,那钱就压在了谭明手里。

狗运回来之后,马局长一横心,吃了些抗敏药准备放在家里,方便早一点养熟。可惜,心是可以横,心理却不是那么容易能主观控制的。把一个从小连那种广告都听不得的人放在大大小小一打儿狗之间,其情状可想而知。虽说这些狗之前多数一直在笼子之中,无不盼着有个主人,见了马局长尾巴动得跟通了电一般。可马局长身上的冷汗还是一层一层的,狗们稍微撒个欢蹦一蹦跳一跳,马局长的心脏就通通的,和狗待一会儿比跟上司打几年交道都累。这些倒还好说,只要主意坚,咬牙跺脚坚持住了,慢慢总会适应习惯。问题是不可能一直这么意志坚定啊!睡觉时总不能也咬牙跺脚吧?往往是刚一迷糊,就一脑袋冷汗一激灵坐起来。苦啊!

马局长委屈了两天,实在熬不住,只好把狗们养在了单位里,由谭明负责看管,他自己只在喂食时过来。

这些一直待在笼子里没人理的狗,特别好养,不像其他那些,还得从小养才能培养出感情来,它们只要稍微亲近亲近、喂一喂摸一摸,就会跟定你。养了一段时间,看着他们围在自己的脚下跑跑跳跳追逐打滚,马局长也发觉养狗的确挺有些意思。只有大牛虽然不再扑他,却也不往他跟前凑,他也不怎么搭理大牛。

大牛一直住在谭明家里,只在上班时马局长让他带来跟局里众人熟悉。有同学那一番话,它吃喝倒是如常,不过从不乱跑乱动。谭明女朋友不喜欢这种大狗,它就从来没有接近过两米范围之内。

现在,除了几位副局长,大家见了面都喜欢跟谭明打个招呼聊上两句。谭明性格本来内向,以前也习惯了清净,一下子那么多人都朋友一样要跟你说笑上几句,一时很有些不适应。不适应的地方多了,办公室换了一间向阳的,一向阴凉忽然被灿烂阳光眷顾,有些刺眼。办公用品也都崭新,反倒不如那些老家伙顺手。所要办的公也大为不同,要么是一整天腰酸背痛地坐着学习报纸上的精神,要么是陪着马局长去下边这看看那转转。结果,让马局长发现他酒量虽然暂时还不很大,可越喝得迷糊反倒越会说话,有什么事也就更喜欢带着他这个人才了。好在大牛它们那里现在倒是已经不用他多操心了,特地腾出来的那间屋子早成了大家平时没事喜欢转悠的地方。

不少人私下里都跟谭明说马局长对侯秘书已经不太满意了,准备让他高升去当个股长。谭明起先只是当个单位秘闻来听,后来才反应过来,也没在意,自感自己可胜任不了这个秘书。不过后来才发现,包括没听这个消息之前,只要陪着马局长,自己就总是特别精神,跑前跑后地比谁都忙。在从前,谭明坚信自己刀架在脖子上也做不来这些,现在一切却都在不知不觉之中很自然,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想不明白。

以前,遇到想不明白或想明白了的事情,谭明总会写上那么几句,也算不得诗,写着高兴而已。当初只是为了哄女朋友用,觉得自己总是文化部门的嘛!后来,才慢慢喜欢上,胡乱感慨感慨。水平呢,也只能是给自己和女朋友看看,里边的词句小朋友有时都能诌出那么几段来。可就是这样的词句,现在却硬挤也没有了。感慨倒还在,感慨大概是每个人一辈子之中总会犯那么几回的毛病,恨也没人有本事能铲干净,可感觉没了,彻底失踪。女朋友倒无所谓,说诗人据说非得身心大霉小霉一起倒,还得隔三差五连着不断地倒,才能写出点好诗来,不写也罢。

女朋友常常抿着嘴笑,说吃不着葡萄说酸也就算了,吃着了还说……嘻嘻。谭明立时很惶恐。之前总愤愤地想,不管怎么样,你总得拿我当人看吧?现在谁都拿你当棵葱了,你还不知足地要酸,的确太不厚道了。慢慢适应吧!谭明也抿嘴笑了。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他现在自信得很。

不久,牛县长正式走马上任,一如既往地和和气气,跟谁说话都微笑点头,一点架子也没有,又不急于调整班子。全县上下越是往下级,人心越稳,无不愿意被如此和蔼可亲的上级领导。唯一让有些人忐忑的是,果然如马局长所暗料,牛县长家一切外来雪獒一律谢绝入内。牛县长领了众人的心意,语重心长地让大家只要一心一意做好各自的本职工作就行。之后又很快自己买回来一只,以安众心。不过,效果不大,只让众雪獒失了用武之地,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众人脑细胞过度劳损的问题。

马局长是第一个准备好雪獒的人,却是唯一一个没去献獒的人,也没有其他什么推陈出新的表现。这倒不免让牛县长注意到了这位县里的老人儿,他新来乍到,县里的情况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都不了解,也就经常向这个自己第一个见到的下属局长询问。马局长这么多年对县里上上下下明明暗暗了如指掌,又有很多独到的见解与主意,牛县长很是欣赏。本来,他们这个小局历来是属于往后站的部门,县里主要领导一般很少涉足,曾经有一任县长整整一届也没有来过一次。幸亏有马局长,才改变了这个局面。局里都很敬服,上下莫不欢欣鼓舞。局长有前途,大家也就都有前途了。

莅临那天,全局老少一大早就在门口列好了队,大多数人都在一遍又一遍地整着衣服,暗自在心里练习一会儿说“牛县长好”时的表情与语气,几位副局长比马局长还要兴奋。唯独谭明只能远远站在楼上的一扇窗子后面,马局长怕牛县长万一看过监控,把他认出来,那辆车也早处理了。谭明倒无所谓,面对这些大领导,他总是无端地会紧张,在这里正好轻松。反正对于他这么一个小科员来说,见不见意义没有什么不同。他也就想不明白楼下跟他一样的那些同事这是怎么了,于是正好乐得在这窗户后面看着焦急的他们不住往路上张望。一站在远处,谭明就总是能这样轻轻笑着看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牛县长跟每个人都紧紧握了手,包括传达室杨大爷,让大家好好工作,语气亲切。众人点头连连,手臂猛烈又有分寸地晃动,无不对牛县长名不虚传的平易近人激动莫名。

马局长汇报着局里今年的工作计划,陪着牛县长往会议室走。大牛他们待的屋子就在旁边不远,听见这么多人走动,自然叫声不绝。牛县长一笑,侧头用眼角一扫马局长说,怎么,也是雪獒?马局长脸腾立时就红了,很不好意思地笑着点头,说他见别人都买了,想了两天就也托朋友弄了一只。其实他是知道牛县长肯定不会收的,可别人告诉他,买不买是心意,收不收是另一码事。

牛县长听他这么说,还是那样笑,说老马你这人倒还挺实在的,那最后怎么没见你啊?马局长说他一弄回来就后悔了,自己大小也是个领导,也有朋友下级表示过心意,知道这里边的难处。收,那肯定是不行;不收,你又得解释半天,免得人家误会你对他有看法,最麻烦的反倒是自己。心意是好的,结果却是让领导为难。所以他想明白了这一点就决定坚决不搞这一套了,还是干好自己的工作最重要。

牛县长微笑赞同,说,是啊,不然我也不再买一只了。有一个副局长见过这只,对众人说一看就知道那是条好獒,浑身雪白一根杂毛也没有,站在那里威风八面。马局长说,你没养过你不知道,再好也肯定不如原来的多罗,养那么多年,跟个半路从别人手里买来的能一样吗?养狗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别人要养过,你就不容易再养熟了。马局长感慨,说人有人品,狗也有狗品,当初他第一眼见多罗,就知道它跟一般的俗狗不一样。结果这么好的一只獒,一下就没了。

众人也就纷纷感叹牛县长不知道该有多伤心,同声谴责那个万恶的肇事者。牛县长神情凝重下来,摆摆手让大家不要再提了。马局长说,对,对!都别说了!这就跟那帮买雪獒的一样,心是好的,就是欠考虑,这不是让牛县长更想起多罗吗?众人也就赶紧刹住口,免得再让牛县长伤情。马局长这番话其实也有些欠考虑,至少不考究,意识到了之后,不免暗悔。

牛县长并不在意,又那样笑了笑,说没关系没关系。听见那屋动静还不小,问,养得不少嘛,怎么,都是雪獒?马局长说哪敢都是啊,就弄一只,还后悔了。马局长说这人啊,最应该养的就是狗了,比如要闯深山老林,十二生肖排一排,你带谁去?其他的要么没用要么还给你添乱,老虎倒是挺厉害,可半路你没东西喂它,它马上拿你当粮食!只有狗最可靠最有用,不管你穷你富,它不挑你。有好吃好、有差吃差,没吃的也照样跟着你,有了事,还拼命护你。

牛县长甚有同感,聊了两句养犬,马局长这些天一直钻研,还说得头头是道。牛县长点头嘉许,说你还很有心得嘛!马局长嘿嘿地笑,说自己也就是跟着起哄瞎养着玩,老婆不让在家里弄,只好放在这儿,然后就向牛县长请教一些喂养方面自己不懂的东西。牛县长大笑,正好乐得一一指点。

下属们养犬的已经不少了,没什么太大的稀奇,但牛县长还是每次都要兴致勃勃去看一看。马局长嫌那屋子小空气不好,让侯秘书赶快去开门把大牛它们领到外边来,说自己随便养的,也不懂什么品种啦血统啦,正好请牛县长帮忙鉴定鉴定,自己好好学学。

牛县长不愧是行家,远远一看,就能知道这只狗纯到什么程度。他点头,说马局长养的这些倒还都不错,最纯的就属那只加纳利了。马局长很高兴,请教该怎么看一只狗的好坏。牛县长一指走在最前边的大牛,还没说话,大牛嗅了嗅,忽然就低吼一声,凶凶地朝也是最前边的牛县长扑了上来。牛县长玩狗这么多年,阅犬无数,还没有一个不是把尾巴晃得像要比赛一样亢奋,第一次遇到这么另类的,应对难免失措,也顾不得当着这一大帮下属,脸色一白“啊呀”一声双手前挡弓背向后急退,被绊了几个趔趄。

好在马局长早已护在前边,发了一声喊,挡住!打,往死里打!之后又急忙回身去扶牛县长,一脸的惶恐,虚汗不断,说自己真该死,没想到这狗谁都敢咬,六亲不认,让牛县长受惊了,都怪自己不懂调教。

侯秘书他们五个人听马局长一喊,已经抄起了早放在花坛旁边的铁锹棍棒。其他人也一样个个奋勇,四周所有能抄的家伙都被抄了起来,剩下的赤手空拳也同样敢上。众人发着喊,手中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夹着风声往下落。

大牛不知道自己只是要闻一下,怎么就让这么多人骚乱了起来,也就不打算再上前,转身想走,可身上已经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一般的狗如果是一两个生人打它,它可能会跟对方斗一斗,至少也会咬两声。要是生人多了或者是熟人主人打,那打也就打了。狗挨人打一点也不新鲜,它们早习惯了,忍得下来,至多是委屈的哼两声,赶快远避。大牛不同,它还从来没挨过人打,更不要说平白无故地挨了,回头狠狠看了人一眼。眼光扫处寒气凛冽,刚刚还无比奋勇的人们面对这么一条大狗不觉信心大减,半路刹住,暂不出头,唯独侯秘书一铁锹拍了下去。大牛微微一闪,一回口就叼住了侯秘书的手,那手腕子在它大嘴里挺像一小截柴禾。不过,大牛终究是大牛,终究没有发力。这让旁边那四个加了几分小心,也更加了几分力。大牛松口之后很是不解,再想去扑打得最凶的侯秘书,已经没有机会了,铁锹棍棒早已把它团团围在了当中。它能听见自己腿骨肋骨断裂的声音,也能看见身上一朵朵溅出的红色,可就是再也找不到这些人平时来小屋里看它们时脸上的表情。后来,它一只眼睛脱出来,挂在了面颊上,才终于明白了这些人要干什么,反倒平静下来,尽量让自己直直地蹲坐在那里,谁打过来就看谁一眼。不管打得多重,不再发出一点声音,很像一只狼。被这样一双一只在眼眶里黑亮黑亮一只在眼眶外血红血红的眼睛盯过的人,后背无不立刻凉得发紧,但手中的家伙僵硬一下之后,落得更密。

牛县长惊恐过后,喝了杯马局长的热茶,缓了缓,整整衣服,恢复如初。见众人正在打大牛,推己及人,觉得马局长心中肯定不是滋味。他对这些小事向来大度,一笑,说,好了,好了,别打了,也没咬着我。马局长根本不听,满脸的怒气,一叠声地让众人往死里打,说养了这么多年还敢这样,要它有什么用?牛县长看这么打下去,真得打死,急了一些,大声让众人住手,说这么好的一条加纳利,教训一下也就行了,哪能真打死?狗见了生人咬,那是天性很正常。加纳利就这脾气,它懂什么?可这些人发着喊打得正起兴,哪能听见牛县长说什么。

想要杀死一个生命,有时候真的很难,它顽强得往往让人心惊。众人没想到地面都像下了一阵雨一样一点子一点子一股一股红了个透,这只大狗却还是能一条腿硬撑着蹲坐在那里看着每个人。侯秘书着急了,把手中铁锹一扭,让铁锹头竖了过来,用边沿磕了下去。第一下,大牛一下趴在地上,腿抖着还能生生再撑起来。第二下就见了效,大牛应声直躺躺一歪栽到地上,再没一点声息,只有那只好眼睛还在半闭的眼皮后边看着这个世界。众人拄着手中的棍棒松了一口气。马局长也松了一口气,看了看侯秘书,心想倒是真聪明,手底下也真黑。

牛县长正要上前拦住众人,见他们不动了,分开人墙一看,原来已经打成这个样子,立时拿手背拍打着另一只手说,你们怎么就真给打死了?这么好的一条加纳利,你们就真的下得去手?就算真咬了又怎么样,它还能把我咬坏了?众人的喜笑立刻被霜打在了脸上,都低头不敢说话。马局长也一脸惶恐,忙替大家解释检讨。牛县长发了几句脾气,说了几句可惜了,又回复和蔼,拍了拍马局长的肩膀,说算了算了,已经打了。我知道你们也是好心,为我。众人也就都回复了喜笑,暗想牛县长爱狗果然名不虚传。

一个人这时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在马局长身边低声说了几句。马局长把他拉到一边,低声像是训斥一样狠狠说了几句,之后想起了什么,一停,看了看大牛这里,犹豫了一会儿,下决心一般一咬牙,又说了几句,然后才赶回来陪牛县长。

这一闹,讲完话已经十二点多了,牛县长原本没打算在这儿吃饭,大家一再挽留,硬走也不合适,就留了下来。菜早已准备妥当,主角是狗肉,刚才找马局长低声说话的那个人站在旁边,穿着厨师服。马局长给牛县长夹了一块,让牛县长尝尝,说这肉特别新鲜,刚杀出来的。牛县长品了品,还真是不错。侯秘书说了一句,那当然好吃了,品种那么好。马局长立刻瞪他一眼,说乱说什么。侯秘书赶紧低头,不再敢说话。

牛县长看了看那位大师傅,问众人是怎么回事,谁也不说话,他就看马局长。马局长被逼无奈,咽了两口唾沫,只好低头做好了挨批评的准备,承认这就是那只加纳利。说刚才吉师傅跑来,说跑遍了全县,也没买到好狗肉,不是不新鲜就是不保险,实在不敢拿来招待牛县长。他没办法也就只好让用它了。牛县长摇头,说这怎么行?

马局长侧头,说别人山珍海味的胡吃海塞,牛县长只喜欢这么一味普通的菜,有什么不应该的?

牛县长皱眉,说总养了一场,哪能这么就吃了?马局长也很惋惜,说他原本也只是想教训教训,没想到大家给打失手了。既然已经这样,也没办法,能够最后再为牛县长做点贡献也是它的光荣,也算没白养它一场。以前人家刘安为了招待刘使君,老婆都可以杀,这又算什么?

大家都为马局长说话,牛县长自然不能驳大家的面子,人家也是好意,盛情难却,又说了几句惋惜的话,也就勉为其难了。

牛县长也算阅尽天下狗肉,不过以前吃的都是些柴狗菜狗,倒还没想过吃这么名贵的品种,且不说马局长特地从京城聘来的这位吉师傅厨艺一流,单这个感觉就不一样,不觉连夸吉师傅手艺好。众人喜笑颜开,说既然这样,牛县长一定得经常来指导我们工作啊!牛县长笑,说可不敢多来了,再来几次,你们马局长那些爱犬还不得恨死我啊?

马局长说只要牛县长高兴,把它们都做了菜也无所谓。众人大笑。牛县长的秘书给马局长夹了一块肉,说马局长这么大方,怎么就不舍得把这位大师傅贡献出来呢?马局长猛拍脑门,说自己怎么这么糊涂,让吉师傅赶快收拾收拾,一会儿就去县里食堂报到。

马局长连狗毛都得靠抗敏药才能压住,要是吃了狗肉,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就没敢动那块肉,好在不是牛县长给夹的。

牛县长见马局长连一筷子也没动过狗肉,不觉点头。

屋里大家高兴,屋外剩下那十一只闻见里边的肉味也一样高兴。不过,倒是不敢进来,只在门外探头探脑。牛县长一般跟下属从不多喝,今天也破了例。吃喝得差不多了,一侧头,看见它们,就让人把它们放进来,乘着酒兴,把桌上的骨头扔给它们。其中一只博美之前受过些训练,能站着用前爪把骨头接住,然后还会作揖感谢。牛县长高兴,不断地喂。马局长看着有趣,也想玩玩。

不过,酒劲这时慢慢上来了,酒到深处,外边的喧喧闹闹有时候反倒会渐渐静下来。牛县长扔着扔着兴致忽然阑珊,拿在手里的一块骨头又扔回了桌上,黏黏地眨眨眼睛,说太累了。马局长一下也觉得挺累的,没意思,就把骨头也轻轻放下了。

谭明泡了一杯茶,他是边喝着茶边隔着玻璃俯着眼睛看众人时,看见大牛被打的。他从楼道里跑出来,站在众人后边的办公室佘主任脸色一变,皱眉挥手让他立刻回去。这时候,似乎所有的道理都在告诉谭明不能过去,他也知道过去也没有用,何况尘埃基本已经落定。知道没有用还要去的人终究是少数,谭明是无数个普通人中的一个,他看着佘主任,靠立在楼门口犹豫了一下。佘主任就冲他挤挤眼睛点点头,嘿嘿笑了笑。然后,谭明就那样看着牛县长他们走进会议室,看着几个人把大牛裹在一块塑料布,拖进一间放杂物的小屋。那一地雨点一样的红色消失得更快,几遍水冲过,已经没有了一丝色彩。一切几乎一眨眼就恢复到了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吉师傅做菜其实是需要提前很长时间把肉腌制好的,所以倒是没有人来再碰过大牛。谭明找了个箱子,把大牛放在里面。然后就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想回办公室静静坐一会,腿呢,却不动,也就一直不声不响站在那里。

今天大家陪牛县长都很高兴,马局长喝得很多,本来送走牛县长,司机就准备直接把他送回家,车都停在了单位门口。不过,拉开车门临上车,马局长还是又返了回来,找到这间小屋。他看着箱子叹了口气,但没有打开箱盖,只那样看了一会,然后拍拍谭明的肩膀,让谭明找个好地方把大牛埋了。谭明不知道县城还有多少可以埋东西的好地方,又有什么地方能允许去埋一只狗。马局长说他会给森林公园打招呼的。小屋不见阳光,寒寒的,马局长的酒劲很快就下去了不少,咳嗽一声,走了出去。

谭明不知道怎样向同学交代,但知道绝不能让他看到大牛现在的样子,也不想让任何人看到。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大牛去了森林公园。马局长倒是真打过了招呼,公园方面还派了两个人来帮忙挖坑。谭明只让他们带路找了个僻静游人最不会来的地方,就把他们给打发了回去。谭明原本想在山区找个地方,只是深山老林也早已没有了太平,开山的炸石的伐木的……反正谭明之前跑过的县里那些地方,真没有见过有什么安静的,至少哪里都有手机信号,也就只有这块人工种植出来的林子的深处反倒可能有那么一分宁静。这里有树有草有花有果有远山有近溪,倒还真有些森林的感觉。谭明觉得大牛最喜欢的或许就是这样的地方,它自打一开始其实就应该在这样的荒郊野外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野狗,而不是阴差阳错生活在人的圈子里。

昨天没睡好,培好最后一锨土,谭明也觉得非常的累,坐在了一旁。大牛的箱子里依风俗放了一顶草帽一个破碗,小时候家里看门的大黄死了,奶奶就是给放的这些东西。他问为什么,奶奶说这是希望它下辈子能托生成乞丐,修成人形。他奇怪怎么不让大黄托生成别的,非要当乞丐。奶奶笑,说这一辈子一辈子都是修来的,不能太贪心,能修成人就已经很不错了。他那时不明白为什么谁都喜欢做个人,也搞不懂东跑西颠饥一顿饱一顿的乞丐怎么会比有吃有喝有小窝的大黄还好。

小时候搞不清楚,其实现在也一样搞不清楚。从昨天起,谭明就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感觉。最初一刻是不知道该怎么向老同学交代,但很快就不是这个了。可要说是伤心,也不怎么对,毕竟大牛还没有跟他多长时间。何况那只是一条狗,说伤心,别人会说你矫情的。而要说是愤懑,愤懑谁呢?倒似乎更应该怪自己。也许是羞愧?可也可以说他根本不知道。总之,什么好像都有,又什么好像都不是,乱七八糟,不能说清楚。想当初刚毕业那会儿,那是何等的心高,仿佛整个世界都属于自己。现在,世界不仅没有属于自己,也不怎么打算让自己属于它,甚至连个感觉都说不清楚,谭明实在觉得有些好笑。

太阳已经不低了,红尘下那形形色色的一切上边的阳光似乎都很灿烂,只有林子里阴阴的,太阳被枝枝蔓蔓割成一块一块的随随便便贴在那里,像一团团皱巴巴的黄布。微微一阵风,毛孔就一紧一紧的。在这阵阵的刺凉之中,谭明热麻麻乱成一团的脑子倒是慢慢清爽了下来。人嘛,脑子可以很乱,但不会总这样乱下去。在人这一辈子里,就是应该经常像这样刺凉一下,毛孔紧一紧。人说“人生如戏”,他曾经丝毫也不赞同,觉得只要不为自己套上行头,谁又能真的逼得动你去演呢?现在却再也不敢肯定是不是还有人能够真的做到不在戏中,而且一切似乎都在这个戏台之上,每个人的角色都在不断变幻。只是生活的可怖在于,除了做主角配角龙套之外,有时候还是道具。然后,不觉想起了一句也许不怎么达意的词“也无风雨也无晴!”

—END—

全文刊载于《芙蓉》杂志年第6期

作者介绍

邓学义

年出生,山西省临汾市尧都区人。山西省作协会员。年开始发表作品,陆续在《山西文学》《长城》《芙蓉》等刊物上发表小说二十余万字。有小说被《小说选刊》选载,曾获-年度“赵树理文学奖”和年度“山西文学奖”。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转载请注明:http://www.wannianzx.com/wnxxw/12424.html

  • 上一篇文章:
  •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