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
中国传统村落,福建连城,培田村。
我们蛰伏在紫阳书院,只听得屋檐“哗哗”的滴水声。雨帘尽情地打在天井盆栽的兰叶上,雨滴处,叶子翩翩起舞。
徜徉在紫阳书院通透的回廊,一副副字迹俊秀、内涵镌永的楹联赫然入目,“平生所学四个字,道统攸归在一人”,“忠孝持家远,诗书处世长”,“水清鱼读月,花静鸟谈天”,“书成花露朝分洁,悟对松风夜共幽”,无不彰显主人诗书继世、孝悌传家、甘于奉献的家国情怀。
紫阳书院居于培田村落南端,坐西朝东,占地面积约平方米,均为一层青砖黛瓦建筑。门楼高出平地五个台阶,极显端庄高贵;跌落式重檐翘角,凌空欲飞;门楼两侧的壁画,流水淙淙,云朵飘飞,山野寂静,如同避世的桃花源。门楣正中题写“紫阳书院”四字,寓意“紫气东来”的吉祥征兆。
紫阳书院是历史上培田人读书论道的所在,也是课子传经的文化圣坛。
可以想象,吴八四郎于元泰定年间(—年)肇基培田村落以来,夙夜兴叹的,归根结底其实是“发展”的问题。在农耕社会,人是决定一切的因素,世界上只要有了人,便能创造一切美好。只有家族兴旺,才能获得更多的生产力。只有经济发展,才能维持家族兴旺。而要维持家族兴旺而不衰,只有靠文化传承,按照自古以来老祖宗传来的伦理秩序平衡家庭之间、家族之间、村落之间的经济利益和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这个浅白的道理,好像只存在于“小我”的天地,熟不知却是人类社会得以进步的通律,顺乎天地规律,可纳祥和之气,成为一代又一代培田人心底最温婉的追求。
培田村土地面积13.平方公里,全村有多人。历史上的培田属长汀县辖,扼汀东大地通往汀州府之要津。绕开巍峨的松毛岭,从培田出发,北可达清流、宁化,南可通连城朋口、新泉。特别是水量丰盈的河源溪自北而南贯穿村境,在传统的农耕文明逐渐凋落、外向型经济开始崛起的明清之际,历史际遇赐予小小的培田村落以突飞猛进的良机。肥田沃土盛产飘香稻谷,满山翠竹成为造纸上等材料,源源不断的原木成为山外建筑的急需,培田人便到汀州府城开粮油米店,或收购大量当地土产雇人肩挑至朋口,再搭载木船沿新泉河而下,货运汀江。凭借独特的地理位置,仿佛一夜之间,培田成为人气壮旺的舟车辐辏之地,也成为汀州府官员上下通达,各路商贾、旅人为生计奔波最合适的歇脚之地。
有了足够的财富,就要建新房。不仅要让全家住得舒适,更是为了给后人留个念想,在岁月更迭的赞美声中,收获一份荣耀,也从中获得尊严。
于是,自明末清初以来,特别是清中叶以来,培田人开始大兴土木,构建高屋华堂。背靠卧虎山,门迎笔架山,溪流穿村而过,一幢幢华屋从泥土里长出来,比邻而居,铺天盖地,像是神仙信手码好的几块瓦片,井然有序,美轮美奂,蔚为壮观。这些华屋,总是沿中轴线(厅堂)而展开两翼(厢房),中轴线上分别有门楼、大厅、中厅、内厅,门楼与厅堂之间有阔大的雨坪,一律由鹅卵石铺设,或砌成鹿鹤同春像征福禄寿喜等美意的图案,不但简洁美观,还能防止雨天积水。厅堂之间、厅堂与厢房之间有通廓、甬道、回廊相勾连,从实用看是利于通风采光、互不干扰,而从精神层面看遵循的是上下尊卑、长幼有序的社会伦理观。
这里云集了30多幢规模宏大的民居建筑,21座吴氏宗祠。继述堂(大夫第)、灼其堂、双灼堂、衍庆堂、厥后堂、济美堂、灼其新祠、务本堂、敦朴堂、容膝居、久公祠、衡公祠、官厅、都阃府及其遗址,一幢幢庞大的古建筑群,令人叹为观止。耸峙的门楼、厚厚的院墙、疏朗的屋瓦、温润的庭院、硕大的联柱、华美的雕刻、机巧的斗拱、问天的飞檐、屋脊的螭吻,细密的窗格、精致的题刻,一切都是那么舒心惬意、如沐春风,一切都是那么妙不可言、相得益彰。徜徉在培田村落,奔涌而来的美,让人喘不过气来。
是啊,培田古村落的每一块砖瓦都是吴氏先人勤俭节约、艰苦创业的见证,每一处景致都铭刻着吴氏族人敬业刻苦、奉献社会的情怀,每一块联匾都饱含吴氏后人追缅先祖、崇恩报德的意涵,两座耸立于村口南北两端的跨街牌坊,是吴氏宗亲旌表先人乐善好施、积德行善,为国尽忠、在家尽孝的高高的丰碑。
在历史的长河中,培田人深刻地认识到“崇先报本,启裕后昆”不但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底线,更重要是实现一个家族或者一个村落高质量发展,乃至万载兴隆的根本大计。古人云,“不知礼,无以立。”人欲立,就必须以文化人、以文育人、以文培人,让子孙后代接受良好的教育,传承孔孟之道所倡导的仁义礼智信,传承南宋大儒朱熹所倡导的、与孔孟之道一脉相承的“克己”“务实”的朱子理学,以及自明季以来所兴起的王阳明所倡导的“知行合一”的理念,发愤读书,学以致用,为改造社会献计出力。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在培田人看来,一切高屋华堂都必将雨打风吹去,唯有满屋书香所氤氲的“忠孝节义”才是充溢于天地之间的大德道统。
因此,在培田村大兴土木建筑幢幢华屋的同时,也许还在更早的时候,培田人就高度重视教育培养后学。据坊间传说,“培田”原名“背田”,只作为“宣和上篱松树岗后背”的地理标识,然而迁居始祖吴文贵以为“背田”之“背”含义不佳,客家方言还有“悖”理之虞,便采用谐音,改称“培田”。“培”,给植物或墙堤的根基垒土,引申为培养教育后代使子孙贤达;“田”,指种植农作物的土地,引申为养育人丁赖以生存的根基。这一改,改出了天开地阔,浩然正气,成为整个培田村的人文追求,激发代代培田人矢志不渝、努力奋斗、生生不息。
明礼诚信、怀德自重是培田人开展家风家教、培育良好品格的行为导向,把业绩写在大地上、把警句刻在柱壁间,是培田人涵养情怀、立志高远的心灵标高,祠居合一、兼作私塾的祠堂、厅堂是颂扬先哲、“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的场所,聆听“风声雨声读书声”的座座书院,是培田人培兰植桂、启蒙智慧、远离愚鲁的最为鲜美的斯文家园。
如果说,位于培田村之北,建于清乾隆九年(年)的南山书院及其门前硕大的罗汉松足以见证代代读书郎勤奋读书,最后走出山乡鼓动时代大潮的深沉背影,那么,位于培田村之南,建于清道光八年(年)的紫阳书院,则更多地显现出培田人时而雅集、吟诗作对、点评辞章、议论时政的理想追求。
这种追求,在传统的农耕社会显得那么疏阔和自由。
据介绍,乾隆四十一年(年),由培田村的风雅之士发起成立“孔圣会”,每月一次小聚,一年一祭孔圣人,每每以“培田八景”为题吟诗写赋;后来参加的雅士越聚越多,“孔圣会”便改为“文昌会”,每逢初一、十五小集,吟诗写赋的题材不再局限于“培田八景”,也包含人生感悟;祭祀的也不单单是孔圣人,还要祭祀朱熹。清道光八年(年),汀州府要对建于宋绍兴三年(年)文庙(府学)进行修缮,汀州府给培田村下达的摊派银两是块大洋。培田村吴氏宗亲经合议,以为完全可以以培田开基祖吴八四郎的名义向汀州府捐赠。于是,块大洋再分摊如下:“文昌会”捐50块大洋,培田村捐25块大洋,相邻的同为吴八四郎公的后裔居住的上篱村(又名“上里村”,现为“升星村”)捐25块大洋。缴交之日发现,村落所捐款项数额远远高于官府下派的数额。于是,培田村人把多余的款项购置一座“焚字炉”,以“惜字”敬斯文,又把“文昌社”改为“朱子习字社”,敬奉朱熹理学,最迟应该在清同治、光绪年间,终于建成一座美观堂皇的“朱子祠”,人称“紫阳书院”。
一切华美的建筑都可能灰飞烟灭,唯有深藏于内心的诗书传承不能摧毁。相反,在历史的长河中,文化的魅力愈发光芒。
紫阳书院啊,你历经多年风吹雨打、电闪雷鸣,却巍然矗立在辽远的天宇,为这块深情的土地送来“崇正”的敬意。
走出紫阳书院,走出培田村落,转身,俯瞰,有一股淡淡的乡愁,挥之不去。潇潇春雨中,我惊奇地发现,山环水绕的培田村,就像一位饱经风霜的历史老人,他端坐在一把包浆锃亮的太师椅上,目光炯炯,白发苍苍,长衫马褂,飘飘美髯,脸色凝重,神态安详,一碗浊酒尽余欢,今夕是何夕,诉说客家儿女拓土开疆的故事,讲述这块土地上血雨腥风的经历,追怀生命不息的浴火传奇,笑谈尊崇大道耕读传家的道理。
也许,在具有五千年文明的中华大地,在现代化、城镇化进程的战车疯狂碾压普天下传统村落的进程中,这是地处南中国山高路远的中国传统村落——培田村的最后倾诉!
尽管这个倾诉,嘶哑的声音是那么微弱。(文:宋客)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